白雪上台了。她眼睛不大,却极精明,短短的头发,像一个男孩子,充满了活力。可以看得出来她并没有什么准备,不像我事前想好了无数的“施政纲领”。她一点也不紧张,先赞扬了我的一些主张,轻轻松松地介绍了她自己,微笑着讲了讲她的一些看法。
看着她走下台,我暗暗地闭上眼睛,更加希望她能胜出。
事与愿违。我得了90%的选票。
“听说这是学校各种选举里胜出优势最多的一次。”谭志强兴高彩烈地对我说。
“彻底灭了那些本校生的锐气!”李钢也兴冲冲的,“真给哥们儿争气!”
“你们知道我不行。”我却怎云5c也高兴不起来,叹了口气说,“以后,你们可得多帮着点儿!”
“那还用说?!”谭志强拉起我和李钢,“走。去喝他几扎啤酒庆祝庆祝!”
那时候的中国,是一个快乐而充满希望的年代。国门刚刚打开,奥运会又拿了十五块金牌,大家都特别开心,觉得国家有戏,个人也有奔头,动不动就要找个由头庆祝。庆祝,就是喝扎啤。和喝惯了的瓶装的不新鲜的“熟”啤酒不同,扎生啤酒,是现酿现喝,很新鲜,所以叫生啤,倒在大扎(jar)中,所以叫扎生啤酒,北京人都叫它扎啤。经济改革虽然初见成效,可是,真正富起来的人还不多,能动不动就下馆子的人也还不多。扎啤,街上到处都是,不贵,几扎啤酒,几碟凉菜,十几二十块钱,可以和貌7b识不认识的人们大侃一顿,颇有些“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的豪迈劲,极合北京人的味口,所以一出现,就风靡全城。
这阵子,扎啤摊子上就只谈钱。某某如何发了,某某开公司了,听说倒卖钢材能发......“十亿人民,九亿倒,还有一亿也想搞。”真的是全民皆商。自然,我们中学生也不例外,我“施政纲领”的一个中心就是“经济上要自立自主”,另一个是要面向社会,贴近社会,体验社会。
“你们说,”我提着扎啤,问谭志强和李钢,“我们中学生怎么才能赚钱呢?我们好像连开公司都还不够年龄呢。”
“无非站站柜台,打打小工罢了。”谭志强说。
“那多没劲儿。”李钢说。
“那你说呢?”谭志强反驳说,“我们要资本没资本,要路子没路子,干什么?”
“也别老说打小工没劲,我觉得那可以是我们‘贴近社会’的方法。”我说,“可是,要真的经济上能自立自主,我们还是得倒腾点买卖。”
“难!高中生做买卖,难。”谭志强摇摇头。
“难才有劲儿。”李钢举起杯子,一饮而尽。“咱们哥几个好好地大干他一场!”
“我想设立一个经济委员,专管赚钱的事儿,怎么样,李钢,你是不是当仁不让了?”我兴致勃勃地问。
“行!”李钢一口答应。
“这样行吗?要不要先和班主任老师先商量一下?”谭志强谨慎地问。
“管她呢,不知为什么,我一见咱们班主任就头大,她太,太......”李钢说。
“太做作了。”我补充他。
“没错。咱们就来她个先斩后奏,看她怎么办。”李钢大声说。
“好!甭老聊她了。咱们干了这杯!”我也一饮而尽,“我看就这样定了。咱们先好好想一想路子和主意,然后再发动全班的同学一起想!”
“干!”“干!”
“对了,我在想,组阁的时候,邀请白雪也加入,你们觉得怎么样?”我又问。
“吴剑,你怎么尽出绝活?这手高!”
“嗯,挺有政治手腕的。”
第二天,一切出乎意料的顺利。白雪一口答应出任文体委员。
我站在讲台上,一一介绍我身后的“阁员”,文体委员,学习委员,生活委员......一切顺利。
我接着说:“我决定设立新的经济委员一职,由李钢同学出任,我也希望全班同学和我们一起想办法来做到经济上的自立自主。”
一直在旁边坐着,静静地听着的班主任站起来,问:“这样好吗?班干部的职位都是学校统一的?”
我想我当时犯了一个最幼稚的错误,我大声说:“我想,我们同学可以自己决定这个问题,赞成设立经济委员的请举手。”
几乎所有的同学都举起了手。然后大家七嘴八舌地谈起了做生意的主意,把班主任晾在了一边。我也兴致勃勃的,一点也没有注意班主任的表情。这是我第一次和班主任冲突,就已经彻底地得罪了她,尽管我很久以后才意识到这一点。
大家的主意很多,五花八门的,有的要上广州倒衣服,有的要卖西瓜,有的说可以搞到进出口的路子,最绝的是一位高干子弟说他可以搞到军火。我一一记下,心里高兴极了,一是觉得抓住了大家当前最感兴趣的事,打响了第一炮,二是同学们的路子还真广,有干头!
真正实施起来,才“面对了社会现实”。我苦笑着对谭志强和李钢说,“这也算实现了我们‘贴近社会’的计划了。”
在学校,在家里,我们是天之骄子,总觉得“世界都在我们的手里”,什□ "5c都敢想,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吹。可是也就仅止于此了,真正做起来,在我们都是第一次。
我们先凑了些钱,准备去卖西瓜。
几个哥们儿坐了长途公共汽车兴冲冲地杀到了产西瓜的大兴县。下了车,本来以为就是瓜田了,却是一个很繁忙的城镇。人挤着人,乱糟糟的,腐烂的西瓜的臭味夹着汗臭味在黏黏的空气里,令我们无所适从。同车的瓜贩子们,有几个一路上想和我们聊天,我们却不屑于与之为伍。现在,他们纷纷找到自己熟悉的瓜农,扬长而去。
我们羡慕地望着,“真应该先搭上一条线!”一个哥们儿说。
“别瞎扯了。”另一个哥们大声说,“搭什么线?我们平时哪儿会看得上瓜农?哪儿会理瓜农?”
看着周围闻言大怒的农民们,我们几个急忙架着冒失的哥们儿逃离了汽车站。
街上到处都是三两成群的瓜贩子与当地人,无不兴高彩烈地谈着,指手划脚地讨价还价着。满载着西瓜的拖拉机与小卡车在坑坑挖挖的路上鸣着笛东钻西窜,扬起黄黄的尘土与黑黑的废气,弥漫在湿热无比的空气里,令我们连气都喘不过来,我们显得与周围的一切那么地格格不入,想起我们几个小时前踌躇满志从城里出发的样子,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回城的车还要等好几个小时,我们只好买了些冰棍,找些树荫相对多些的街道乱转。
“这冰棍一股自来水和漂白粉的味道,真不该叫奶油冰棍,应该叫漂白粉冰棍。”李钢发着牢骚。
“将就着点儿罢!”我也垂头丧气地说。
正说着,远远地看见一个人蹲在街头上,头埋得低低的,旁边立着个写得歪歪扭扭的纸牌,上面写着“有瓜卖”。
我们几个人像是抓到了救命的稻草,急忙冲过去。李钢大声问:“你的瓜怎么卖?”
那人吃惊地抬起头,他瘦瘦黑黑,畏畏缩缩的,身子向后仰着,一脸惊恐地望着我们。
李钢又问:“你的瓜什么价,怎么卖?”
他突然笑了:“你们要买瓜?你们才多大?拿咱们农民寻开心来着?”
被这么一个农民这么笑,我们都不禁有些恼火,我们几个正要发火,谭志强拉住我们,拿出我们的钱,挥了挥,对他说:“你也甭管我们多大,反正我们有钱,你有瓜,生意不做白不做,对不对?”
“真的?”
“真的!”
“真的没骗我?”
“真的!我们吃饱了撑的?大老远的从城里跑来,就是为了骗你?”谭志强也有点生气了。
“那好,你们跟我到我田里去看看,保证瓜又大又甜。”
“远吗?”
“不远,不远。”
这“不远”的路可真把我们累残了。好不容易熬到了,议定了价。我们几个暗自得意价钱的低廉,暗自计算着利润。
那瓜农也挺满意,最后问我们:“你们的车在哪儿呢?什么时候来拉瓜?”
我们顿时傻了眼:“什么,你这价不包括运费?”
“当然,这是规矩。现在不就是车难找,我要有车,我还不自己运进城?干吗便宜卖给你们?”
“我们又哪来的车?”一个哥们小声嘟囔了一句。
“没车?!”他顿时火了,“没车来这儿买瓜?我就说你们拿我寻开心的!”
“真对不起!”“我们不是故意的。”“我们真的不知道。不好意思,我们第一次,不懂规矩!”我们一群人一阵子好说歹说,他才不再纠缠我们。 我们苦笑着,乖乖地溜回车站,铩羽而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