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爱我们的班!麦当劳打工的同学没有必要把他们工资的一部分交做班费,可是,他们一致这么做了。今天,晚会里这么多的手工精心制作的装饰品也是用钱买不来的。”
更大的掌声。
我又望了望许多外班来到我们晚会的同学,笑着说,“说我们班不好,不吸引人,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外班同学来我们这里?!”
大家都笑了。
“当然,我们疏忽了学习,我可以负责。可是,我们一定能够赶上。而且,我觉得,我们在这里学到的东西远远地超过了书本里的知识。”
掌声。
“我想请求老师们允许我们犯错误,原谅我们的错误,并且相信我们,学习上,我们一定能够赶上!”我期盼地望向班主任和年级主任,她们却低下头,没有看我。我又有些想哭,我还是忍住泪说:“最后,我只想说,明天会更好!”
掌声。口哨声。我知道,在我们学校,口哨声是一个演讲者所能得到的最高的赞美与荣誉了。这也许是我一生中最棒的演讲之一了,这一刻也该是我一生中美好的时刻之一了。可是,一直到最后,班主任和年级主任都一直再也没有与我做过目光的接触。
那一夜,我们一直闹到天明,我第一次没有在家里度过新年夜,第一次在外面到了第二年。那一夜,我们很多人都喝醉了,包括我。我没有听见新年的钟声。
“新的一天,新的一年。”
我从床上爬起来,昨天晚上连衣服也没有脱就倒在床上睡着了。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头还有一点儿大,晕晕呼呼的,我决定出去走一走,也许晨风和新鲜的空气可以吹醒我。
出了学校的胡同口,我还以为是我看花了眼,在做梦,或者还是在醉酒中。我使劲摇了摇头,睁大了眼睛。没有错,是大学生们在游行。政府的禁令,警察的阻挡,都没有能够阻挡住他们!我的心中充满了激动,紧紧地在路边跟随着他们。
他们举着旗帜,标语,用扬声器宣讲着民主与自由,散发着传单。人们在路边看着,交谈着,读着传单。
我跟着大学生们来到天安门广场,看着他们挥舞着旗帜,欢呼着,唱着歌,讲演着,朗诵着诗歌。我不知道这样一个死气沉沉的广场竟然可以这般充满生机,如诗如画,整个场面就像是一首不朽的史诗,一幅壮阔的画。
我的头脑变得格外的清明,我的眼睛变得格外的明亮,和这样的大事相比,我平时的一些“事儿”又算得了什么呢?真的是小得太可笑了。
“同学,请问你们在做什么呢?”一个外地的口音传来。
我转过头,是一对游客模样的中年夫妻。也许是我的学生打扮,或者是因为我的手里拿满了一路上领到的传单,他们以为我也是游行的大学生。他们的目光里充满了不解和探求的目光。
我又兴奋又有一点不好意思,红着脸递给他们几张我要重复了的传单。
他们仔细地读着,不停地问我一些问题。
开始的时候,我还是只敢红着脸低声地回答他们,一边还要回想着不久前读过的传单的内容,生怕讲错。慢慢地,思路顺了,胆子大了,我开始大声地讲起来。
渐渐的,我的四周围了一群人,大家谈论着,辩论着,笑着,享受着言论自由的欢乐,和对民主的憧憬,哪怕只有那么短暂的时光。
那一天过得真快,但又是那么的充实。要分手了,大家互通有无地交换着手中的传单,都说:“回去了,一定要把这些传单复印了,传开去。”
生平第一次,我觉得自己做了一点点有益的事情,没有了那一种空虚的感觉。
我想,这一次的事件,应该算是一次启蒙运动瞎d?不论如何,民主的种子已经在很多人的心中生根发芽了。
然而,生活很快就陷入了沉寂与平淡。我们又开始忙于期末考试,结果仍然不十分理想。尽管我们又有了很多的提高,有两位同学打入了前二十名。可是,我知道这是远远不够的,因为我们班还是最后一名。我们的提高实在是too little, too late (太少了,太迟了,与事无补)。对某些人来说,她们看到的只是“三班还是最后一名”。听说,在高二文理科分班的时候,一定会有一个班会被分开,我想,一定是我们班了。
我发了同学们的“奖学金”,悄然地离开了学校。我知道谭志强,李钢他们在找我,他们要找我去喝一jar,去侃大山,去他们家玩儿。我知道班主任在找我,她还要和我谈话。我知道王宇翔,周兴海在找我,好久不见了,我们早就约好要好好地聊一聊“名校风范”的。我知道父母也在找我,自从我住校以来,我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没有回家了。
可是,我只是想自己一个人呆一会儿,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只有我一个人。我突然觉得一个人的感觉很好,没有人来烦我,我也不去烦别人。没有世事, 没有纷争,没有算计。从那以后,我一直很喜欢这种孤独的感觉。
我就这么无所事事地骑着车闲逛着。抬头一看,居然骑到了丰台火车站。
我忽然有一种冲动,我想离开这里,离开北京,哪怕一刻也好。我摸了摸兜里的钱,买了一张我的钱所能往返的最远的车票。
这是一辆那种最慢的普通列车,几乎一会儿就会在一些不知名的农村小站停车。乱糟糟的,上来无数的挑着无数家什的农民,鸡筐里的鸡不停地叫着,猪篓里的小猪哼哼着,鸡粪和猪粪的味道和着人的汗臭味和一些不知名的臭味,劣质的烟草味,烟雾腾腾的,再加上火车缓慢的有节奏的振荡声,令人昏昏欲睡。我望着周围衣裳不整的人们,望着他们衣服上的破洞,补丁,油印,和脏记,再看一看衣裳还算光鲜的我,就好像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做为这两个世界的偶然的交集的我却更喜欢这一个不属于我,而我也不属于的世界。也许就是因为这世界不属于我,与我毫不相干,我可以静静地坐在座位上,静静地旁观着。我看着憔悴的农民们,看着他们脸上岁月的风霜,却不敢猜测他们真实的年龄。我听着他们的孩子们的惊心动魄的哭声,不知道他们是饿了,还是在担心他们的一生也会像他们的父母一样的穷苦?我也看着他们之间浓浓的情义,母亲尽量地用最好的细面干粮喂自己的孩子,孩子却闹着不吃,在把孩子哄睡以后,母亲才会吃起自己粗粗黑黑的干粮。丈夫用自己的手,自己的身体给妻子当一个睡觉的枕头。看着周围的一切,我突然很奇怪地冒起了一个念头:“不是说中国的农民都富起来了吗?”我收起思绪,收回目光,向车窗外面望去,北方农村的冬天,天暗暗的,灰灰的,冷冰冰的,土地贫脊得裂满了缝,枯枝在寒风中无奈地摇晃着,在我看来,却有一种苍凉的美。
车子越来越挤,三个人的座位往往挤了四,五个人,只有我这一排的座位,大概是农民们摸不透我的来历,只是坐了另外两个人,一位母亲犹豫了再三,还是把她五六岁大的小孩塞在了椅子的边缘。我把自己的身子缩了缩,努力空出了一点地方给那个孩子。车子里越来越热,没有任何的暖气和空调,却热得人浑身冒汗,车厢里浓浓的臭味像是发了酵一样,越来越浓。我的鼻子有些轻微鼻炎,我实在忍不住了,大大地打了一个喷嚏。
“小同学,你没事儿罢?”
我转过头,发现讲话的人坐在我的斜对面,我有些讨厌他在同学的前面加了一个小字,没好气地回答说:“没事儿!鼻子过敏!”
“是第一次出远门坐这种慢车吧?还习惯吗?”
我有些奇怪他的观察力,开始细细地打量他。他的脸色也像农民一样黑,却带着一股书卷气,衣服旧旧的,蓝色的衣服洗得发白,却很干净,只是在不显眼的地方有一些补丁。本来我是很难猜出他的身份的,但是,那个时候,所谓的文革期间的伤痕文学在电影电视里见得太多了,小说里读得太多了,现在见到了一个很像的,我便猜他是那些文革期间被下放的知识分子。
“还好。”我好奇地问,“你是不是......”
“我就是你所猜的那一类人。”他不等我说完,就打断我的话头。
我更惊异于他的察人之能了,对他也更感兴趣了。
这时候,车子缓了下来,进站了。
他站起来,问我:“这是一个大站,停得挺久的,你要不要下车歇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