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特别想去,活动活动被挤得发了麻的腿脚,更想要呼吸些新鲜空气。却又怕失去了我的座位,想到一丢了座位,就得要一路站着下去,我头皮直发麻。我犹豫地看了看我的座位。
他看了看我,说:“你可以让他们帮你看着点儿座位。”
我看了看周围的人,还是犹豫不决。
他马上说:“别怕,这一带的人讲信用着哪,你让他们看着座儿,肯定没问题。再说,没几个小时,就该到终点了。”
“是吗?”我装着有一点儿惊讶地说。心里暗暗得意:“我其实根本就不知道这次列车的终点是哪里。我其实根本就不在乎。”
“你不知道快到终点了吗?”他又仔细地看了我几眼,然后问,“你是不是根本就不知道终点是哪里?你是不是根本就不在乎?”
我紧紧地盯着他看,实在是不明白他怎么能猜到我的心思的。难道就那么明显吗?!
他躲开了我的目光,说:“还是下去吧?下去可以好好呼吸些新鲜空气。”
他又猜到我心里去了。此时此刻,新鲜空气对我的诱惑远比座位的大多了,我二话没说就和他下了车。
凛冽的寒风让我打了一个寒战,我用手捂了捂脸,然后贪婪地呼吸了好几口新鲜空气。他有些好笑地望着我说:“你先待会儿,我去买点吃的。”
看着这个破破烂烂的所谓的大站,等他跑回来,我马上向他提出我一直想问的那个问题:“不是说中国的农民都富起来了吗?”
他笑了笑:“你听说过吗?要想了解中国,就一定要先了解中国的农村,要想了解中国的农村,就要先了解西北的农村。不要说北京,天津这些大城市了,他们是用全国的钱堆起来的。不少地方的农村是真的富了,尤其是江南的一些地方。可是在西北的一些地方,那是真穷。这儿还不算什么,我以前待过的一些地方,可是比这一带还差得远了。”说着说着,他陷入了沉思。
当时,我can only imagine (只能想象) 那些地方有多差,后来,真的去了那些地方,才发现,it is far beyond my worst imagination (比我最差的想象还要差得多)。
我打断了他的沉思,又问:“您出门是出差办公事呢,还是家里的私事?”
“没有任何的事情,我只是喜欢这么常出来一个人毫无目的地游荡,我喜欢这种漂泊的感觉。”他还是若有所思地说。
我心里一惊,难道他也像我似的?我没有继续想下去,问他:“你常这样吗?”
“经常。”
“那您哪来的这么多的钱买车票呢?”我忍不住好奇地问。
他笑了,说:“免费车票呀。”
“免费车票?”我一时没有听明白。
“逃票。”他大笑着说,“不过,现在是查得越来越严了,越来越难逃了。不过,有几点经验之谈:第一,一般来说,普通列车比快车容易一些,人多,层次又低,很多列车员都是犯了错误被‘发配’下来的,他们自然不耐烦老查票,即使被查出来了,钱也罚得相对比较少。第二,上车时别在大站上,小站查得松多了,比如,丰台就比北京站松,郑州西就比郑州站松多了。第三,一般的站都有个通勤口,铁路职工出入的地方,尤其是小站,几乎没有人看,顶多是个年纪大的老工人,耳又聋,眼又花的,很好混。不过......”
他打住话头,看了看我。
我急忙问:“不过什么?”
他接着说:“不过你长的是娃娃脸,不太容易混得过去。”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像所有的中学生一样,我一直期望着能被人评价为“比自己的实际年龄显得成熟”,可惜,我的长相总是令我事与愿违。
他看见我的样子,马上话锋一转:“所以说,小站好混,小地方的人,工作得早,不少人十几岁也就上班了,你也没准儿能混过去。在大站,不容易混的地方,买站台票上车也是个办法。第四,是要多上厕所......”
“嗯?”我对这一条有些莫名其妙,抬起头征询地望着他。
“列车员总不能到厕所查票罢。不过,有一次,我还真被堵在厕所里了,一个特别认真的老大姐,蓬蓬地不停地敲门......”他讲着讲着,不由自主地笑了。
我急忙问:“那您怎么办?”
“开门认错交罚款哪,车开着,我还能怎么办?往下跳?!”他看着我,大笑着说。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他马上话锋一转,说:“还有一点,车刚离站到站的时候,尤其是大站的时候,要常躲。听说快到大站的时候,列车员怕有上级的人来抽查,特别喜欢装装样子,查查票。
“绝了。”我开始佩服他了,“您这么多的招儿都是......”
“经验罢。”他的脸色又严肃下来,“我上访的时候,没有钱,又要到处跑去告状。那时候,我们一大群人,五湖四海的,三教九流,全都是为了上访,听说哪儿接受上访,哪儿的官儿肯拍板,就往哪儿跑,大伙一起琢磨出这些经验。”
“那您为什么这么能查颜观色呢?好几次,您把我没说完的话都说了。”我又问了个傻问题。
“我们那一代人,我们那种环境,能活下来的,现在,都是很能查颜观色的。”他苦笑着说。
我细细地咀嚼着他的话,一时竟呆住了。直到开车的汽笛鸣响了,才被他一把拉上了车。
一上车,几个利用我们下车坐在我们座位上稍微休息一下的农民赶忙站了起来,让还座位给我们。其中坐在我位子上的还是一位老人,我十分不好意思,急忙谦让,老人讲着方言,铿铿锵锵的,可以听得出老人家是执意不肯,还有点儿生气。他解释说,“老人家说,他一定要守信用把位子还给我。”
我们只好坐下。我突然想起了什么,问他:“您现在怎么没去厕所?”
“噢,这列车是我当年上访常跑的路,列车员们都熟了,她们都挺同情我们的,常放我们一马。当然,我一直也没有跟她们说,我上访已经成功了,要不然......”他狡猾地笑了笑。
我也大笑。一路上,我们吃着他买的风鸡,喝着酒,我只记得,酒是我喝过的酒里最烈的,有一点儿像纯酒精。鸡很干,不好吃,我刚要扔掉,他默默地接过来,把剩下的给了坐在地上的一个馋坏了的小孩。
小孩子的父亲赶紧教育孩子说:“还不快谢谢大叔?!”
小孩忙不及地啃了一口鸡,嘴里嚼着鸡块,嘟嘟囔囔地说:“谢,谢谢,大叔。”
“这孩子。一点礼貌都不懂。”孩子的父亲忙不迭地道着歉。
看着孩子的样子,看着孩子父亲的样子,我尴尬极了。我一点儿东西也吃不下去了,尽管我还很饿。我把我面前的吃的都推到孩子和他的家人面前。
他们谦让着, 最后还是接受了。我默默地拿着酒杯,默默地喝着。
火车到了终点。
下了车,我尊敬地问他:“您要去哪儿呢?”
他抬头仰望着天,许久,才不带任何感情地说:“去一个以前待过的地方看看。”
我刚想说“我也想去看看”,话还没有出口,他马上说:“要好几天的路,先是汽车,然后只能坐马车,最后,还要走将近一天的路。”然后,他看看我,微笑着说:“是我一天的脚程。”
我没有再问他为什么这么远还要回去,我想,那里一定有一些值得的东西。我知道我是不可能去的了,爸妈一定在家里等急了,我这次出来,还没有同他们讲呢。
只能分手了。
我的眼睛有些湿润。
他也是。
为了缓解气氛,他问我:“你想不想试试逃票?”
“当然!”我说。
“那你有多少钱?”
“刚够回程的车票。”我不太明白地问,“怎么?”
“这点钱你拿着。”他塞给我一些钱,“未思进,先思退。万一你被查到了,用来交罚款,剩下的用来买点吃的。”
“谢谢。”我受下了,又问,“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和联系地址吗?”
“不必了,有缘我们自会再见的。”
至今,我们再也无缘再见。有好几次,我又去坐同一列火车,同一条路线,有意去遇他。都没有成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他缘分论的影响,我至今还常常把一些朋友们的通信地址乱扔,不少人因此失去了联系。但是,我还是相信,有缘终会相见。我很想再有缘见他一面,再听他充满智慧地谈人,谈世界。
他把我从一个不为人知的小门送上回程的火车。
我觉得我有什么要问他,可就是想不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