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了许久,她语出惊人,“我没别的意思,你有没有想过,别的同学也许更适合做班长,能够把班里搞得更好?”
没有想到她旧事重提。我吃惊地抬起头, 望着她。尽管她又说了好几遍“我没别的意思,我真的没别的意思。”我还是很明白她的意思,我想了想,只好说:“让我好好想一想,再答覆您,好不好?”
“好, 好, 你慢慢地好好地想一想, 别急于做决定。”她努力带着笑,说。
告别了班主任, 我的心情坏透了。
我再也没有心情组织新年晚会,我把一切的任务都交给了白雪,李钢, 和谭志强他们。
尤其是白雪,干得极其出色。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起我从小一起长大的一个小学同学。她是一个很聪慧很清秀的女孩子。在小学里,一直不是她第一,就是我第一。不少大人曾经开过我们青梅竹马的玩笑。她一直是一个很活泼开朗的孩子,学校里常常能听到她的欢笑声。大概是在我们四年级的时候,她突然变得很沉默寡言,常常自己一个人躲在教室的角落里,默默地看书和学习。她的功课变得更好了,我再也没有赶上过她。
我们这帮孩子开始慢慢地注意到她的父亲总是不在家。我问我的父母。他们一直不肯告诉我。后来,还是别的同学从他们的父母那里知道,她的父亲在文化大革命期间,服从上级的命令,害死了一位中央领导同志,现在,被关起来了。
我气呼呼地跑到父母那里说:“你们不告诉我,我也知道她爸爸是被抓起来了。”
父母急忙捂住我的嘴:“不要乱讲,她的心里现在一定不好受。你还小,不懂这些事情,不许你乱讲!”
可是,我们这些孩子,开始的时候还能避着她,小声地谈论,过了几天,声音越来越大,也不再避开她。
又过了一阵子,有些调皮的男孩子,开始问她:“你爸是不是被抓了?”“为什么?”
她只是使劲儿地低着头,把头埋在胸上,一声也不响。
我虽然没有去问,却也远远地站在一边,看笑话。
有一次,我一下子看见,她低垂着头,眼里的泪,流到了衣服上。
又过了一阵子,我们这帮男孩子烦了,不再谈论她,打扰她了。
她不曾再笑过,还是总爱低着头。成绩棒极了。
后来,小学升初中的考试,她比我高了三分,考上了另一所很好的市级重点中学师院附中,我们就很少再见面了。
初二的时候,碰上了一次。她戴起了厚厚的近视眼镜,目光中不再有神,人很瘦,如果不是她从她们家里面走出来,我几乎不敢再认她。
我叫住了她。
她抬起头,脸红红的,呆呆地看着我,一言不发。
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好胡乱地问:“你们家都好罢?”
她的眼神忽然变得很慌张,她结结巴巴地说:“我爸,爸,他只判了四年,明年就放出来了。他,他挺好的。”
我突然挺难受的,我明明问她‘你们家都好罢?’,她却那么的敏感!我也许该问‘你好吗’,这样,她也许不会提起她的父亲的!我又应付了几句,像逃难似的,跑开了。
以后长大了,才慢慢知道了一些真相:在文革期间,她的父亲是某个被打倒的中央领导干部的主治军医,上级命令他用药害死这个人。当时,他只有两条路,一条当然是服从命令听指挥。而另一条路,在当时那种环境里,又作为军医,不服从命令,却又只能被投进监狱。看着他柔弱的妻子和年幼的女儿,他只能选择前一条路,背叛人格,背叛自己做医生的诺言,害了自己的病人。听说,他在做了这件事情之后,就一直因为内疚而不能再行医。
听说领导对应该如何判刑没有想好,没有统一思想,没有上面的命令,法院迟迟不敢审判。他被抓起来以后,没有罪名,没有辩护,白白被关了将近两年,让家里的人的心一直悬着。
他被放出来以后,很快全家一起回了老家。
我一直很希望见到她的父亲,对他说,我很同情他。如果是我,如果我是医生,面对这样的抉择,我也许也会这么做的。我也一直很想告诉他,后来,高考的时候,父母一直劝我报考医科,我一直不愿意,有一个很主要的原因其实是因为他,我怕我也会面对同样的选择。
我更希望见到她,只想说一声对不起,为了童年的无知与伤害。
听说,后来,她当了医生。
一阵喧哗,把我从沉思中唤醒。
我悄悄地离开了。
我突然觉得有些累,有些发烧,我决定回家一趟。也许是这些天实在太累了,我在家里躺了好几天,没有爬起来。
“明天会更好”
新年晚会那一天,谭志强和李钢打电话找我,“要我一定晚上七点前到学校,因为新年晚会那个时候开始。”
到了学校,我没有去班里,一个人在学校的小花园里慢慢地走着,脑子里一片空白。低着头,什么也不做, 什么也不想。
“嗨!你老人家怎么还在这儿闲呢?大家到处找你呢。晚会都快开始了,等着你讲个话呢。”
我抬起头, 是白雪。我强笑着,“噢,白雪飘飘。我没事,自己想点心事儿呢。”
“我让你们别叫我白雪飘飘,再叫我可真急了。”
“成, 成, 以后再也不敢了。”我真的笑了。
“你没事儿罢?”也许是女生特有的敏感,她问道。
“没事儿!”我又掩饰地笑笑,“就不能允许我们男生有点心事儿吗?”
“行,那等一会儿晚会完了事儿再想,成吗?”说完,她一把拉了我,冲向教室。
没进教室,李钢拦住我们,大声冲着我们嚷嚷:“你小子去哪儿了?这儿这么忙,你小子倒好,什么事儿也不管,成了个甩手大掌柜了。”
“那是,该放手的时候就得放手。”我勉强笑着说,“得是培养接班人的时候了。”
“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跟这儿逗贫嘴!”白雪拼命把我往教室里拉。
“你没事儿罢?”一旁听着的谭志强看着我问。
“没事儿。”我没有看他,转头走进了教室。
教室已经被白雪他们彻底地改变了。到处都是雅致的装饰品,不是那种外面卖的廉价的俗俗的东西,很明显的,是女生们自己的心血。悠悠的烛光下,映着几束玫瑰的,是沙龙区,爱静的同学静静地坐在那里,听着悠扬的音乐,饮着饮料,偶然低语几句。棋牌区里,有下国际象棋的,有下围棋的,也有打桥牌的。餐区里,一群女生在包饺子,桌子上摆满了吃的,还有一些我们可能尚未到法定年龄饮用的酒。远处的游戏区里,有麻将,有电子游戏机,电脑组的同学还搞来了一台电脑让大家玩儿(在那时,电脑可是一个希罕玩意儿,我们这样的学校也只有十几台Apple II)。
我正在环顾着,白雪走上讲台,拍了拍麦克风,“大家静一静,下面请我们的班长讲话。”
我觉得白雪“我们的”那三个字加得格外的重,也许这只是我的感觉。那一瞬间,我的眼睛有些酸,我有些想哭。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走上讲台。这是我第一次毫无准备地在公众场合讲话,我却一点也不紧张。
同学们都静下来,望着我。我也环顾了他们一周,最后我的目光落在坐在后面的班主任和年级主任的身上。她们也回望向我。
“首先,让我感谢白雪同学,和她出色的组织工作。”
掌声。
“我更要感谢全体同学,让我们的晚会,让我们的歌舞,让我们的班,成为一个又一个的成功。”
掌声。
“因为,这是我们的班, 我们自己的班!”我有意加重了“我们”和“自己”这两个词。
更大的掌声。
“让所有说我们班不好的人,看一看我们的郊游,看一看我们第一名的歌舞,看一看我们的社会实践活动。”
掌声。
“让所有说我们班不好的人,看一看我们的好酒好肉......”
我的话被掌声和笑声打断了。
“让所有说我们班不好的人,看一看我们特别多的班费......”
更大的笑声。
“有人说,三班就是钱而已。我说,不对。我们看重的不仅仅是结果,我们更看重过程。卖瓜的时候,我们了解了一点点的农村,和学到了怎样面对失败。卖书的时候,我们学会了与人打交道,学会了谈判。在麦当劳打工, 我们学到了一些外国的管理方法,应用了我们的英语。我们得到的决不仅仅是钱,而是,社会经验,经济头脑,和班级体的凝聚力。”
掌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