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队开始下场了,人们开始涌向中国队的出场口,开始有节奏地大骂“臭球!臭葵7d!”。太挤了,有些人被挤到了,骂娘的声音,和著女人的尖叫声,开始乱起来。“啪”的一声,出口场周围忽然静了一下,不知是谁把酒瓶子远远地扔向了出口场的方向。也许只是手没有拿住,瓶子滑掉了,或者是被挤掉了,可是,大家就像是被唤醒了,启蒙了一样,开始意识到,光动口还不足以解气。不少人开始扔瓶子。幸好中国队已经差不多都退了场,香港队看见这场面,吓得赶紧停止了欢庆,急忙抱著头向出场口跑。也许是他们“抱头鼠窜”的狼狈样子令大家大感痛快,更多的人开始涌向香港队的出场口,起著哄,骂著,笑著,把手里的瓶子和垃圾狠狠地扔向香港队。仅有的一些警察无助地劝阻著大家,有些警察甚至是在哀求著大家。看著平时趾高气扬的警察们低声下气的样子,人群更兴奋,更来劲儿了,瓶子像是雨点一样砸向出场口,不少人在骂:“砸死这帮狗日的!”我就站在离出场口不远的地方,从来没有这么近地看过香港的“体育明星”们,看著他们恐惧的面孔,想起他们刚才还得意洋洋的样子,心里觉得舒服了点儿。看了看自己手里的东西,又看了看周围,犹豫了一下,我也把我手里的面包,纸屑,扔了下去。只剩下两个瓶子的时候,我又犹豫了一下,没扔,也许是离得太近了,他们的面孔活生生地在眼前,实在不忍心或者是不敢扔下去。
香港队很快地逃走了。失去了目标的人们,开始有些“失落”和无所适从。体育场里的扬声器开始一遍又一遍地响起了广播员庄重而严厉的声音:“现在马上清场!请遵守法律和公共秩序!任何违法乱纪的行为都将受到严惩!”体育场外远远地响起了增援警车的警笛声。
大家开始怕了,一窝蜂似的向场外涌去。出了场,警察还是出乎意料的少,我想,他们大大地低估了整个事件的严重性。另一个致命的错误是,他们绝大多数人都涌进体育场,而绝大多数的球迷都已经跑到了场外。
体育场外,人们乱涌著,一片混乱。外国人们惊慌失措地驾著车乱闯,仅有的几个警察不维护秩序,反而只是拼命地为这些外国人开道,推开人群。也许是人们对这些外国人的蛮横早就怨声载道,也许是像政府说的那样是有一些人“别有用心”,也许是真的有人被撞了,有人开始大声喊:“外国人的车撞了中国人!”人们开始愤怒地砰砰地拍打这些被困住的车子,不知是谁扔了第一个瓶子或是石头,玻璃破碎的声音让很多的人都更激动,更骚动,大家都涌向所有的车辆,包括自行车,开始打起来,砸起来。我也被人流带向了一俩很大很豪华的奔驰车前,人们正在愤怒地大骂:“妈的,这车还真结实!”“防弹的?”“玻璃都砸不碎!”“烧了它!”我正要扔手里的瓶子,人群又一挤,我的脸突然被很近很近地挤著贴在了汽车的后车窗上。在玻璃的里面,窗帘一下子拉开了,一个小女孩儿,一双胖胖的小手紧紧地顶著玻璃,像是要顶住外面的一切,脸也紧紧地贴在玻璃上,大大的蓝眼睛里充满了惊恐。我尽力地挤出一个很难看的笑脸,或是鬼脸,想逗一逗她。她却似乎更害怕了。在那一刻,我的心里突然很难受,在我看来,一个善意的逗人的鬼脸,却让这样一个小女孩这么地害怕,我深深地体会到了民族间,人种间,文化间,沟通的困难与重要性。我又被挤开了。我不能做什么,只能随著人流,被挤来挤去,那种(不能把握自己命运的)感觉实在糟透了。这个时候,开始有火光,浓烟,轮胎胶皮燃烧的气味,呛得人不停地咳嗽。
“中国队和香港队的大轿车在那边。”不知道是谁大喊一声,人潮又开始涌向另一个出场口。等我被涌到那里的时候,已经没有什么大轿车了,我只看到满目狼藉,和几辆烧毁了的小轿车。我看见远处,更多的增援警察持枪荷弹地向我们跑来。我开始有一点儿害怕起来,随著四散的人群跑开去。好不容易挤到了自己停车的地方,才发现自己的自行车早已经被人烧烂了。一股愤怒的急于发泄的情绪让我的头脑一片空白,我开始随著人群,乱冲乱撞,无论什么阻挡在我们的面前,汽车,自行车,公共汽车,小摊,商店,都乱砸一气。直到我们发现,警察的人数开始慢慢地超过我们,他们都手擎著玻璃钢的防弹盾牌,顶著头盔,排著队,一步一步地向我们逼过来,一点一点地收拢包围网。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们好像是老练的猎人,更像是周密计划的香港队,而我们,就像是不知不觉往套子里钻的愚蠢的猎物,和束手待毙的中国队。我突然有一点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当那冰冷的手铐铐在我的手腕上的时候,我还是没有意识到这一切意味著什么。我木木地看著周围的一切,像是在看一场与我不相关的电影,烟,火,玻璃碎片,血,垃圾,不少人在和警察扭打,警察挥舞著警棍,警笛声,救护车声,女人的尖叫声,孩子的啼哭声,和男人的咒骂声。
然后,我被推搡著,塞进了警察的van里,车门在我身后蓬的一声关上。在那一刻,我才真正开始害怕起来。
车子里黑洞洞的,挤满了人,没有人敢说话,只能听见粗重的呼吸声,令人呕吐的汗臭味里,夹杂著浓浓的血腥味。
开了不久,车子砰的一下子停下来。车门打开来,我慌慌张张地抬头看了看四周,像是一个大院子。也许就是这样子慢了一点,一个警察大吼一声,“看什么看?快滚出来。”一下子把我拖出车子,还没有站稳,车外的几个警察就挥著警棍,像是赶鸭子一样把我们赶向一座大楼。手铐著手铐,走起路来实在别扭,我跌跌撞撞地拼命地向前走,旁边的一个警察还是嫌慢,踢了我一脚,我差点摔倒,我只好借著被踢的劲儿,低下头,拼命向前一路小跑著。
进了大楼,我们马上被赶进一间黑黑的地下室里。里面潮潮的,冷冷的,一股发酶的味道。□当一声,铁门在我身后关上,我的心里一沉。过了很久,我的眼睛才慢慢地适应了黑暗,屋子里已经挤满了人,有几个像是受了伤,在低声呻吟著。我恐惧地用手抱紧头,找了一个地方,蹲了下来,我开始想自己会不会被拘留,甚至被劳动改造和判刑,即使不会,也一定会被学校开除......我不敢想,却又不由自主地去想。蹲得累了,站起来,站累了,我只好坐下。渐渐地,我发现,不时会有人被拉出去审讯,回来的时候,受伤的人就多一个,呻吟的声音就响一些。我怕极了。渐渐地,没有受伤的人已经不多了。我越来越怕,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起来小学课本里的一首革命烈士写的遗诗,大体是他老人家被抓了以后,不屈不挠,有那么一句好像是“誓把牢底坐穿”。我突然觉得屁股底下痒痒的,我嗖的一声从地上窜起来,一下子下意识地大叫出声来:“虫子!”蓬的一下,我的头不知道撞到了谁的身体,我也顾不得头痛,急忙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
“妈的,对不起就完事儿了?!”被撞的是个小伙子,他骂骂咧咧的,通的一声当胸给了我一拳,他的手铐正好撞在我的胸口上。
我捂著胸口,还是一个劲儿地道著歉。
幸好旁边一个人好心地说:“都省著点儿劲儿吧,自个儿人打自个儿人干什么?!留著点劲儿一会儿挨打吧。”幸好,黑呼呼的,那个好心人比被我撞的小伙子高大了一圈儿,小伙子看了看他,没有再继续出手,只是接著骂著:“你当这儿是你家呢,这种地方,没虫子才怪呢!他妈的真是娘娘腔!”
我当然没有敢答话,也没有敢谢谢那位劝架的好心人,只是一声没响地躲在一边。真的是坐立不安了,坐吧,我还真的怕那是个什么毒虫子,再咬我一下,站吧,目标又太大,怕又招惹了那个小伙子,我只好又蹲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