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球场近了，公共汽车，出租车，和不少外国使馆的车，把路堵得死死的，车子的喇叭声夹杂著人们的咒骂声，让人心烦意乱。尤其是外国使馆的车，外国人们不停地要求警察们帮他们开路，让他们先行，把交通搞得更乱，令人侧目。我暗自庆幸自己没有坐车来，骑著自行车东钻西钻地找了一个离球场不远的地方把自己的自行车随随便便地锁上，就往球场跑。
总算到了，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看时间，居然还早到了半个多小时，心里一轻松，才觉得一身的臭汗，又饥又渴。
我急忙四下张望，想买点吃的喝的，带进球场。只看见一家小门脸的铺子还开著门，像是个体的，心里想：“这回肯定要被狠狠地宰上一刀了。平时的甲级联赛，这些小店儿都疯涨价，这一场比赛，更不要说了......不过，现在要去远的地方买肯定也来不及了。”
硬著头皮进了店门一看，没想到东西都是平常的价钱，我诧异地买了些啤酒饮料和吃的，老板看著我的样子，笑著指了指电视机里的球场画面，大声说：“今个儿是爱国价儿！”
“谢了，您哪！”我高高兴兴地拿了东西，就往球场的方向跑。
“别忘喽，大声点儿喊！”老板大声在后面大喊。
“当然！”我头也没回地应了一声，冲向入场口。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场面。满满的体育场内，八万多人，每一个人都欢呼著，挥著手，挥舞著手中的旗子，衣服，食物，酒瓶，和饮料瓶。到处是旗帜的海洋，锣鼓的天地，和巨大无比的横幅。人们掀起一层一层的人浪，绕著体育场，此起彼伏，如同长江前浪推著后浪。我急急忙忙地找到了自己的位子。每一个人都挤著周围的人，却没有一个人在乎，连平时爱美爱干净的小姐们也都不在乎。汗水，热气，蒸得整个场子像一个大大的蒸笼。震天动地的呼喊声，锣鼓声，不停地坐下又站起来地做人浪，不停地挥手，扭动身躯，身体的疲累，喉咙的嘶哑，再加上满溢的酒的味道，使得每一个人都有一些醉，有一些疯狂。
香港队出场了。每一个人都起哄，吹口哨，嘘声，做各种手势，和骂人。人们把自己所有的不满都痛痛快快地发泄了出来。
中国队出场了。欢声雷动。每一个人都站起来鼓掌，挥手，欢呼，和雀跃。然后是更高更壮观的人浪。一切都是更响，更欢腾，更热烈，更辉煌。没有人注意到当天的警察似乎很少，也许是因为他们也加入了欢乐的人海之中了罢？
几乎没有人听见开场的哨音。只看见中国队开始了一波又一波的如潮水般的激动人心的进攻。从来没有一支中国队踢得这样占尽优势，这样令人心旷神怡，这样淋漓尽致。香港队的十一个队员都龟缩在自己的半场，中国队几乎每一刻都在进攻，再进攻，尽管还没有很有威胁的进球机会，但是，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对中国队的胜利毫不置疑，每一个人都知道那只是时间的问题。每一个人都坐不住自己的椅子了，每一个人都站著，往高里跳，伸展著手，旗帜，声嘶力竭地喊著，只有在人浪轮到自己的时候，才坐下来一会儿。
三十分钟过去了。不少人可能有些累了，坐了下来，人浪慢慢地消失了，欢呼声似乎也小了许多，只有一些身强体壮的小伙子，还站著，挥著手，拼命地喊著：“中国必胜！中国必胜！”
中国队似乎也累了，攻势弱了一些，但是还是彻底压著香港队打，有人开始大骂香港队是缩头的乌龟，骂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响，很快地几乎压过了欢呼声。
中国队的守门员为了鼓舞全队和全场的士气，常常远远地跑出禁区，向著球场的四周挥著手和拳头，给大家打气加油，偶然有球被香港队解围踢到中国队的半场，他就一脚踢回香港队的前场。随著他的手势，全场加油，助威，和欢呼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似乎谁也没有注意到是怎么发生的。小小的足球已经滚进了球门，中国队的球门。全场静极了，每一个人都站了起来，每一个人都呆住了。香港队的第一次进攻，一个防守反击，球就进了。“越位。”“香港队犯规在先。”所有可能的补救办法都迅速地转过每一个在场的人的头脑，每一双眼睛都注视著唯一可以拯救中国队的人：裁判员。似乎是很久，太久的等待，似乎裁判员也在寻找理由来帮助中国队，可是，他失败了，像每一个在场的人一样，像每一个电视机前的球迷一样。他高高地举起了双手，一比零，香港队领先。
全场还是静静的，只有香港队的球员们在拥抱，欢呼，他们的声音远远地传来，在这个庞大的体育场里回荡，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不知是谁大声地喊了起来：“中国必胜！中国队加油！”全场一下子又活跃起来，人们开始有节奏地呼喊著：“中国必胜！中国队加油！”过了一会儿，又有人开始呼喊：“二比一！二比一！”这呼喊声也开始有节奏地传开去。也许，每一个人都觉得，这是一个比较合理而相对满意的结果，尽管在比赛开始前，几乎不会有人下注香港队会进一个球。这个时候，还是没有一个人想到中国队会输，甚至会平球，也许是不愿意去想，或者是不敢想吧？
中场休息的笛声显得格外的尖利。也许是因为大家都喊累了，喊哑了嗓子，场内的声音变得很小了？大多数的人都开始想到那个“决不可能发生的”可能性，可是，没有一个人说出来，好像一说出来，就会给中国队带来酶运。大家只是坐下来，静静地吃东西，喝饮料，喝酒，希望下半场能有一个奇迹，希望自己能有足够的力气和勇气为中国队的奇迹加一点点儿油，出一点点力。
下半场开始了。中国队开始长传冲调，轰炸机般地狂轰烂炸。每一个人都站了起来，配合著中国队“疯狂”的进攻，疯狂地叫喊著。渐渐地，这声音就像中国队的进攻一样，变得无助，继而无力。中国队的队员们开始没有目的地乱跑，开始急著骂人，开始腿软，开始毫无意义地犯规。香港队还是像一驾目标明确的精密的机器，有条不紊地拖延著时间。中国队的每一次犯规，尽管只是轻轻地碰了一下，香港队的队员也会躺在草地上，呻吟辗转很久。中国队和全场的人只能是越来越急，只能是骂得越来越凶，却没有任何的办法。整个场子里，闷得人发慌。几乎每一个人都有了那可怕的“预感”，每一个人都在拼命地甩开这预感，竭力地不去想，拼命地做著各种动作或是呼喊，让自己累得没有精力去想。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体育场一分一分地静下来，一点一点地绝望下来。当时，我的心里只浮起“垂死挣扎”四个字，以前从来没有见过，没有想过会是什么样子。这一次，亲眼看到八万人包括自己在垂死挣扎。
裁判给了很长的额外时间，终场的哨音还是响了。
球场里死一般的寂静，像是大梦醒来，静得吓人，诡异得吓人。中国队的队员像是木乃伊一样，面无表情地拖著脚步走回自己休息的地方。香港队的队员们先是震惊和不敢相信，然后才拥抱和痛哭，慢慢地才开始大声地欢笑庆祝。也许是这欢笑声太刺耳了，太不合时宜了，不知道是谁先开始骂起来，就像是扔在干草堆里的火种，人们开始大声骂起来，先是骂香港队，然后是骂中国队，然后是乱骂，似乎是每一个人都有著无穷的怨气要发泄，每一个人骂的都不同，却彼此影响彼此，相互“启发”，越骂越“深入”，越骂越“痛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