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昭白从别院正房迈出来时,步伐是虚浮的,像是踩在云朵上漫步。
候在门外的碧桃和青杏迎上来,正要开口,被杜昭白抬手打断,示意她们到别处说话。
婢女们对视一眼,跟到抄手游廊下。她们支起耳朵才听得屋内只字片语,还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青杏懵然无知,碧桃却显得有些紧张。
杜昭白只瞥了一眼,心里就有了数。
“什么时候的事?”
这一问倒把碧桃难住了,想了一会,才不卑不亢地回答。
“禀主子,如果您是问夫人的病,打搬来别院就如此了。如果您是问……”她顿了一下,把“夫人的脑子”咽下去,含糊地带过。“夫人昨日才醒。”
杜昭白面上没有什么特别明显的情绪,声音微微发沉。
“为何不报?”
青杏没跟这位主子打过交道,摸不透他脾性,吓得当场就跪了。
碧桃仍旧盈盈伫立,背脊挺得笔直,温顺地垂着眼眸,语调平淡。
“初时婢子回禀过数次,府上始终没有传来消息,婢子便想,主子应当是乐见其成的,婢子一片忠心,不愿令主子为难,便不敢叨扰了。”
话语里满满的嘲讽和讥诮,就连一向迟钝的青杏都听出来了,惊惧地扯她裙角。
这么跟主子说话,她不想活命啦?
好在杜昭白顾念着朱衣的面子,也能够体谅碧桃出于忠心,没有计较她以下犯上,如炬目光求证似的扫向贴在小厨房门口偷听的干姜。
干姜连忙跳出来澄清:“小的并不知情。”
这一年来,杜昭白闭门不出,跟贴身小厮干姜在一起的时间最长,只偶尔去菡萏苑坐一坐,偶尔也在府中会会客。别院上报的消息还没传到干姜耳朵里就断了,外头来的客人自然不知道他的家务事,而菡萏苑的人更加不会多嘴提起,是以杜昭白根本没有途径得知别院里发生了什么。
或者说,是他在刻意地抗拒听到别院的任何人、任何事。
而刚好,全天下都知道他的态度。
幸灾乐祸的有之,明哲保身的有之,愤愤不平的有之,种种般般,最终编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罗网,将跟朱夫人相关之事毫不留情地排斥在外。
杜昭白紧紧抿着唇,怔忪地望向正房方向,檐下被风吹得飘忽的灯火在他眸中忽明忽灭,思绪也不知随风飘到了何处。
主子不开口,下人们也不敢多言,均垂首待令。
跪着的青杏试探性地曲起膝盖,见主子没有不悦,才蹑手蹑脚地爬起来,胡乱拍打了下膝盖上的灰土。
直到小厨房的灶膛里传出“毕剥”一声清响,杜昭白方如梦初醒,飞快地看了三人一眼。
“如果夫人问起和安大夫,就说我明日再来,知道么?”
一句话听得三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傻乎乎地你看我我看你。
夫人问的是和安大夫,跟您有什么关系啊喂!
“如果夫人要见杜家主子,就说主子远游在外。”
干姜和青杏张大了嘴,瞠目结舌地望着自家主子。
杜家主子不就是您吗!主子不会失心疯了吧?
还是碧桃先缓过神来,应了一声:“是。”
“今晚来的是和安大夫,而不是杜家主子,记得了么?”
“是。”
碧桃一口应下。
杜昭白微微赞赏地瞥了她一眼,转头对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青杏道:“你先进屋伺候吧。”
支开青杏,他环顾了一圈,微微皱起眉头。
“你们……”
他的视线落在院子里被捋秃了枝的丹桂和空空如也的药圃里,迟疑着问道。
“很……缺钱?”
这个问题问得太多余,碧桃不禁笑了笑,看上去十分刺眼。
“主子何必多此一问?若非请不起医抓不起药,夫人也不会久病缠身。若非买不起米粮,夫人也不会生生饿晕。若非绣不起锦衣暖被,夫人房中也不会时刻紧闭门窗,生怕进风受凉。”
大约是憋得狠了,外表看着温婉柔和的碧桃说出口的话愈发的尖锐。
“如果您是想问赐下来安抚夫人的珠玉金银,早被下人哄抢一空了,婢子无能,护不住钱财。如果您是想问月钱,婢子无能,从未在菡萏苑领到过一个子儿。”
她刚跟着朱衣时柔弱而怯懦,可再胆小的兔子也有着锋利的爪牙。此时她张牙舞爪的样子,倒和朱夫人像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碧桃!”干姜偷偷瞪向她,呵斥道,“少说两句!夫人委屈,主子难道不委屈吗?”
杜昭白活了二十四年,还是头一次被下人指着鼻子骂,此时他倒没空替自己委屈或者恼怒,整副心思都放在她话语中匪夷所思的内容之上。
中馈一事从未经过杜昭白的手,杜昭白不知其中龃龉,尚在情理之中。他向来是个甩手掌柜,幼时有祖父的亲信管,待朱衣嫁过来后就由朱衣在管,将谢虞迎进门后便转交给了谢虞。
杜昭白低声道:“此事我会处置。你且细心照看夫人,但凡有需要用钱的地方不必束手束脚。”
约莫是看到了昔日朱衣的影子,杜昭白一贯清冷的声音不自觉地稍稍放柔。
他看着这位始终对朱衣不离不弃的婢女,真心实意地道,“有劳你了。”
碧桃一下子红了眼圈。
杜府人人都知主子心软,但他再心软,也没人敢骑到他头上来。以前有雷厉风行的祖父强硬着,后来有果决狠辣的朱夫人强硬着,红白脸儿一唱一和,威压自生。
碧桃这次发作,根本就是报着鱼死网破的心态。反正夫人活不了,府中也不会有她的活路,不如来个痛快,宣泄下心中的不满。她没想到主子丝毫不介意她的冒犯,反而轻声细语地求她照顾夫人。
碧桃不会自负到以为自己有什么地方触动了主子。
能让主子放下身段的,唯有朱夫人。
这是否证明……
也许,真有破镜重圆的可能?
碧桃噙着泪,终于弯下了脊背。
“婢子分内之事。”
杜昭白颔首,又道:“夫人醒后说过什么话,你细细与我说来。”
“夫人醒后神态拘谨,像是不认得婢子,对婢子颇有防备,只问为何唤她夫人。”碧桃抬袖擦了擦眼角,态度陡然一转,变得恭敬温顺起来。
想了想,又补充道。
“不过……夫人当初陷入昏睡时,曾短暂地醒过两回,看着神志不太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