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十，滑台。
滑台，东郡郡城，又名白马，北城门外乃是大名鼎鼎的白马渡口，位于黄河边上，乃是东西南北来往货物的集散之地。
从古至今，白马都是北地的交通咽喉要道，算得上是兵家必争之地，在此发生的影响历史走向的著名战役也有不少。东汉末年，位于河北的袁绍大举进攻势力范围在黄河以南的曹操，其中一路人马就走的是白马渡口，领军将领乃是河北上将颜良。
后世的民间词话三国演义上描述的关公斩颜良就发生在此，如今，民间也有这样的传说，只不过没有后世那般夸张。
在隋朝，滑台同样是军事重镇。
最近，由于征讨高句丽的大军所需要的大量物资要从东都洛阳通过通济渠、黄河、永济渠然后一路向北运送到涿郡，像黄河沿岸的黎阳、白马等地也就成了物资的转运要所，更是重中之重，戒备也就格外森严。
在北城外，挨着白马渡口建有一个军营，驻扎着鹰扬府的甲士。如今，十六禁军的一部也进驻了此地。所谓十六禁军乃是大隋皇朝的正规军，此次征伐高句丽，十六禁军就是隋军的主力，民间招募的骁果不过是辅助力量。
除了正规军之外，在滑台的西南面也有一个军营，那是郡兵的所在。
郡兵介乎于正规军和非正规军之间，乃是地方武装，由当地郡守府派人征募本郡青壮而得。他们在农闲的时候进行操练，农忙的时候则回归乡里，只留下少部分服役的青壮充场面，然后，数月一换，这部分郡兵的开支则由郡守府所出。
平时，郡兵负责一些剿匪和维持治安的任务。
负责统率郡兵的是本地郡丞，所谓郡丞，乃是郡守的副手。
在大隋朝，有些郡丞不过是郡守的影子，没有什么权力，处处被郡守压制。在顾寻看来，郡丞就像是美利坚的副总统，总统若是没出什么意外，也就没有他什么事。
当然，也有例外。
有些郡丞若是背景深厚、或是长袖善舞、又或是有着地方豪族支持，大部分是外来人的郡守也就把他没有法子。特别是往后几年，由于征伐高句丽失败，朝廷的威信丧失，乱民四起，为了保护本地百姓，掌握着地方武装又多为本地人的郡丞也就变得重要起来。其中，很是出了几个重要的人物，像河北的杨义臣、历城的张须陀等。
在东郡，郡丞许公南是荥阳郡人，基本上不怎么管事，平时只是邀上几个好友，游山玩水，负责郡兵操练的乃是东郡尉曹杨。
廖昌杰和曹杨的关系极好。
朋友有很多种，有穿一条裤子长大的童年好友、有相互欣赏的知心朋友、有所谓酒肉朋友、也有利益交换的一时之友……廖昌杰和曹杨的关系勉强算是后两种，曹杨虽然身为东郡尉，掌握着地方武装，很多时候却需要依仗廖昌杰。
廖昌杰现在是户房的一个小吏。
他这个小吏算得上是户房的二把手。
户房的一把手乃是户曹丁子明，然而，户曹丁子明年近五旬，身子一直不好，常年抱病在家，于是，真正管理户房的也就变成了郡守董公的心腹廖昌杰。
这样说吧，若是在后世，廖昌杰也就是一个市的财务局常务副局长，但是，他和市委书记的关系极好，而真正的局长却因为和上官关系不佳，不得不被他这个常务副局长架空，沦为傀儡。
这种情况下，东郡尉曹杨也就必须和廖昌杰交好了。
最初，廖昌杰初进官场的时候，只是户房的一个书吏，负责抄写算账之类的，他之所以能够有今天，全仗着东郡郡守董公董建北的支持。
董建北是弘农人士，也就是说他是当今的老乡。
自从弘农杨氏代周而立建立大隋皇朝之后，弘农人也就扬眉吐气起来，官场上，弘农人也就变得多了。
两年前，董建北来到东郡当郡守。
身为一个外地人，若不想得过且过，而是想做一番大事，做一个真正有权力的亲民官，并不是熟读经书、也不是仗着有强大背景就可以为所欲为的。他须得有一番亲信，有一些心腹来代他掌握财权、兵权、行政权等。
东郡的隔壁是荥阳郡，乃是荥阳郑的地盘，东郡也算是荥阳郑的势力范围，身为弘农人的董建北要想坐稳屁股下的位置，最简单的办法就是顺势而为。当然，他也可以选择逆势而行，采用强硬手段。
董建北是聪明人，初到贵地，他采取的是妥协。
因为他识时务，荥阳郑也就不以为甚，非常默契地退了几步，你好我好大家好，也就是这样董建北才通过廖昌杰掌握了户房。
廖昌杰的夫人是董建北的远房侄女。
有这一层关系，他才能相信身为本地人的廖昌杰。
如今，位于城南平安坊的廖宅后院内，廖昌杰正在书房内来回走动，摆放着砚台笔墨以及一些文卷的书案被他踢翻在地，墨迹落在木地板上，污了很大一团，杂物到处都是，屋内凌乱不堪。
他很生气。
四周无人，小厮和丫鬟们被他赶得远远地，喜怒一向不形与色的他这才彻底爆发了，发泄了一通，将屋子弄得乱糟糟的。
好几天前，他收到了顾家堡传来的讯息，说是他的父亲廖士元和兄弟廖昌斌被马贼半边云半夜潜入取了脑袋。
这不可能！
半边云和他廖家一向有所勾结，半边云抢来的那些贼赃都通过他廖家的渠道贩卖了出去，彼此之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就算是反目为仇，半边云要动手，先杀的也会是自己，不会是家中的老父和兄弟。
廖昌杰让那个报信的人将近来发生的事情具体讲诉了一遍。
他可以确定，杀死父亲和兄弟的真正凶手并非半边云，一定是那个姓顾的小子假借半边云的名号干的，就像父亲借着半边云的名号干掉顾家的那些族老一样。
第一时间，廖昌杰就想告假回顾家堡。
父亲和兄弟的尸体还摆放在棺材里，停放在家中无法下葬，须得等他回去才能举行葬礼。然而，思索片刻，廖昌杰并未这样做。
葬礼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对付姓顾的小子。
通过别人的述说，廖昌杰的脑海内浮现出了顾寻的形象，年少有为、孔武有力、胆大妄为、掌握了顾氏的力量，深得顾家堡所有泥腿子的支持，不管是姓顾、还是姓廖，反正只要穷怕了的泥腿子都想跟着他干。
在廖昌杰看来，只是带着几个人匆忙赶回去，未免太过莽撞了。
他必须做好准备才能返回顾家堡。
利用半边云那些马贼再来一次？
想了想，廖昌杰否决了这个计划。
首先，半边云是一个恶客，请客容易送客难，彼此不过是相互利用的关系，半边云第一次攻打顾家堡就受了挫，没找自己麻烦就是好的，要想再请他一次，自己也就位于下风，全盘让出了主动权。
何况，廖昌杰晓得顾家堡的地形，若是有了防备，在没有内应的情况下，就算半边云那伙马贼大举出动，恐怕也很难攻打下来。
那么，姓顾的小子真正的弱点是什么？
仔细一想，廖昌杰也就明白了。
在他看来，顾寻的弱点很简单，他没有官场上的背景，再是能打，也不过是一草民，除非他想起兵造反，不然，一纸公文就能让他俯首就擒。当然，逼得急了，那厮只能遁入深山当贼，这种情况下，又有多少人愿意跟随那厮呢？
所以，廖昌杰没有马上回乡，而是在滑台耽搁了两天。
他准备带着一队郡兵返回顾家堡。
既然，顾家堡被马贼袭击，那么，官府就必须出面了。剿匪什么的本来就是郡兵的职责，他带着郡兵回乡一点问题都没有，两者不过是顺路而已。
然而，连绵的大雨使得廖昌杰无法成行。
他倒是可以冒雨赶路，那些郡兵却不可能，也就唯有等待。
昨天，好不容易雨停了，于是，他派人去兵营传信，找那个带队的家伙约好时间上路，然而，那家伙却没有了踪影。
怎么回事？
廖昌杰没有让手下继续去寻那个家伙，他直接上门，去找东郡尉曹杨，不出意外，曹府的下人说他不在家。廖昌杰自然不会罢休，他闯进了曹府，仍然没有找到人。后来，他发动了许多手下在郡城以及城外的渡口去搜刮曹杨。
最后，他的人在一家客栈的小院找到了曹杨。
一番质问，曹杨唯有苦笑不语。
当然，到了最后，曹杨还是吐露了信息。
一般情况下，郡兵离开军营出城办事，无论是剿匪还是做其他事情，都需要获得郡丞的批准，要在文书上签字才行。在东郡，大家都知道，郡丞许公南不怎么管事，只要曹杨将文书送上去，许公南都会签字。
然而，这一次，许公南却没有签字。
郡丞虽然不管事，毕竟是曹杨的上官，他不签字，按照律令曹杨也就不敢派人，除非获得郡守的命令。
许公南一向不管事，顺手推舟的事情为何不做？
廖昌杰很是迷惑。
他没有想那么多，而是连夜进入郡守府，寻上了郡守董建北。
然而，董建北并未依他所愿下令，而是让他莫要心急，等等再看。
失望而回之后，廖昌杰昨晚借酒浇愁，醉得一塌糊涂，将书房弄得凌乱不堪，今日酒醒之后，仍然生气不已，不过，却也冷静了下来。
他开始思索。
究竟是为什么？
为什么平时不管事的郡丞许公南会出面与自己作对？
为什么自己的靠山郡守董建北没有出面帮助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