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最初，尚有一丝月牙儿挂在天边，此时，也隐在了云层后面。从空中落下的唯一的微光消失不见，能够驱逐黑暗的只有曲溪两岸的灯火。光明和黑暗之间，隐隐传来人声、水声、夏虫的鸣声……
南岸的村子，大多是一些低矮的草房木屋。
不过，在村东头却有一家不错的宅院。
围墙不是篱笆粗制而成，而是由砖石所筑，墙面涂着**，由于风雨的缘故，已经有些斑驳了，墙上开有菱形的木窗，透过小窗，能从墙外瞧见墙内的草木庭院。这家宅院原本归廖士元所有，有时候，廖昌斌打猎归来太晚了，便会入驻此地。
如今，自然是人去楼空。
好东西当然归上官享受。
县尉李传宗也就住在这里。
院子内，点着一堆篝火，十来个鹰扬府甲士围坐在篝火旁，火堆上，架着一只瓦罐，罐内，煮着羊肉，羊肉的香味随着白茫茫的水蒸气飘拂在院子四周，甚是馋人。
乡兵们走了上百里路来顾家堡，只能带着一些随身干粮，不可能还带着牛羊上路，这头羊是顾家堡的乡民们来不及带走的，被扔在了野外，后来，被乡兵们发现费了一点力气抓到手，再后来，被县尉大人收去了。
还是那句话，好东西当然归上官享受。
李传宗和那些鹰扬府的甲士可以享受羊肉汤锅的美味，其他那些乡兵包括马肃和他的手下也就只有啃干粮。当然，他们也花了一些力气去搜刮村落，想要寻得一些粟米和麦粒来熬粥。可惜的是，如今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大多数人家都没有余粮，就算有，要不已经被带走、要不藏在非常隐秘的地方，短时间很难找到。
最后，大部分人都只能啃难以下咽的干粮。
马肃和他的手下抓到了一只公鸡，顾全厚着脸皮想要去分一杯羹，却被马肃无视了。
在马肃看来，顾全这家伙已经和顾寻结了死仇，安全起见，最好还是和他保持距离，以免被连累。最后，顾全想起了才进村时瞧见的那条狗，然而，那条狗却不知跑到哪儿去了，村里村外，遍寻不见。
他原以为自己只能和顾峰一样啃那些难吃的干粮，就在这时候，李传宗却派人叫他前去会面。
如此，他也能享受到了羊肉羹的美味。
有肉岂能无酒。
上门的时候，顾全带来了一罐果酒。
酒水倒在陶碗里面，火光中，金黄色的果酒好像琥珀一般，甚是好看，倒入嘴中，舌尖尝到了一丝酸甜，没有半点涩味，让人熏熏欲醉。
第一口下去，李传宗就喜欢上了这种果酒。
这个时候的酒水一般由粮食酿就，故而，历朝历代，禁酒令时常会出现。
当然，像果酒之类的却很难禁绝，只要不是用粮食酿就，上面的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因为酿酒工具的缺失和酿酒技术的关系，无论是粮食还是野果酿就的酒水，里面都有许多杂质，就算到几百年后，仍然没能解决这个问题。
身为东都人的李传宗在洛阳尝过不少美酒，却没有任何一种酒能像眼前这果酒那样美味，更不要说酒中一点杂质也没有。
“好酒……”
一连喝了两大碗之后，李传宗捋了捋下巴的胡须，赞了一声。
“这是村里用野果子酿成的，不值一提，竟然能让县尉大人称赞，说起来，小的不胜荣幸……”
顾全满脸带笑。
李传宗笑了笑，放下酒碗。
“乡村野酿？”
“嗯！”
顾全点点头，笑容像刻在嘴角一般。
“顾老弟，带着这样的美酒上门，是不是有什么秘密想和本官分享？”
顾全呵呵笑道。
“小的就知道瞒不过大人的法眼……”
他停顿片刻，收起了笑容，神情郑重地说道。
“大人，您见多识广，这样的野酿若是运到荥阳或东都这样的热闹地方，不知能不能卖上价钱啊？”
前些日子，顾全的父亲顾大忠过世，当初逼迫顾全离开顾家堡的廖士元也死于非命，顾全回乡奔丧。最初，他想要子承父业，准备发动顾氏族人推举自己成为顾家的族长，不过，在顾寻的强硬干涉下，他的计划失败了，顾三义当上了族长。
这段时间，他在顾峰那里尝到了这种果酒。
在顾峰等乡人眼中，这种果酒平平无奇，不过是比他们酿的少了一些杂质，美味了许多罢了，果酒终究是果酒，上不得台面。然而，顾全毕竟也算是见过世面，自己也开有杂货铺，他自然晓得这种果酒有多么难得。
从顾峰那里，他知道这种果酒由顾寻所酿。
在村子里的那些日子，他千方百计地打探，终于晓得果酒的原料，那是一种叫苦棘子的野果。夏秋之际漫山遍野都是，色泽通红，然而，生吃的话味道却极差，又苦、又酸、又涩，不仅人不吃，就连山里面的那些野物子也不吃。或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这玩意才会漫山遍野都是吧？
晓得原料来源之后，懂得一些酿酒方法的顾全就偷偷用苦棘子来酿酒，不想，酿成之后，不仅杂质众多，而且极苦极涩极酸，比生吃还让人难受。
当然，他也想要从顾寻那里套这个酿酒的法子。
不过，顾全却没有付诸实行。
虽然，顾寻只是十七岁的乡间少年，自诩看人有一套的顾全却不敢这样视之，那厮稳重得不像十七岁的少年，整个人的气质也和那些泥腿子完全不同，虽然，顾全没见过什么枭雄之姿，却知道不能在这人面前造次。
后来，他也就灰溜溜地离开了顾家堡。
顾全很是后悔，如果早知道顾寻有这一手，当初，自己就不该冲动地想要争族长这个位置，如果，退一步和顾寻联手合伙做这果酒生意的话，那就好了。他原想过段时间等顾寻忘却这个梁子之后，自己再去寻他做这门生意。
没想到，顾寻成了通缉犯。
顾全虽然离开了顾家堡，却留了几个眼线在堡内，随时都晓得顾家堡的情况，他知道，顾三义正在让族人大量收集苦棘子。在顾全看来，顾寻离开顾家堡的时候将酿酒的方子交给了顾三义的可能性起码有六七成。
于是，他来了。
不过，既然要借李传宗的手，他就必须将李传宗拉下水，所以，他才借着这个机会将顾峰藏起来的果酒送了上来。
他也不怕李传宗会黑吃黑。
苦棘子这玩意好像只生长在瓦岗一带，李传宗并非东郡本地人，要想做这门生意，就必须和东郡人合作。是和那些财雄势大的东郡土豪合作、还是和晓得这独家消息的自己合作？孰优孰劣，不言而喻。
听了顾全关于这果酒来历的介绍，半晌，李传宗沉默不言，眼珠子乱转，脑海内，各种各样的念头时起时伏。
诚然，他也想过一刀砍死顾全，独占秘密。
不过，就像顾全所想的那样，李传宗也知道自己毕竟是外地人，若是没有本地人配合，要想独占生意不被他人晓得根本就不可能。他必须和本地人配合才能在一段时间内保住秘密，等秘密泄露之后多半已经积攒了大量的钱财，那时候，也可以将这门生意奉送给某个门阀世家来换取政治利益。
于是，他同意了和顾全合作。
要想独霸这门生意，就必须将顾家堡打下来，从顾三义那里弄来酿酒的秘方，然后，彻底控制顾家堡。其中，以顾全的名义最好，他毕竟是顾家人，只要和李传宗上演一幕不惧生死保全顾家族人免受顾寻牵连的大戏，肯定能够忽悠住那些泥腿子。
当然，顾寻乃是心腹大患。
所以，李传宗还要利用自己在官场的关系，想方设法地将那厮置于死地。
现如今，那个从东都来的御史并未离开东郡，对翟让和顾寻等通缉犯的搜查和追剿并未放松，下一步，鹰扬府的府兵就要进入瓦岗围剿。在这种情况下，顾寻能够逃得性命就不错了，恐怕顾不得顾家堡这边。
这种果酒的利益实在是太大了，就算要冒险也值得啊！
李传宗和顾寻商议了一番，决定明天将马肃和他的手下打发离开，那些家伙在这里不仅帮不上忙，只能拖后腿。当然，那些家伙恐怕早就想离开了？李传宗和顾全都不是傻瓜，马肃等人阳奉阴违的行为早就表露无遗。
随后，再按照顾全下午所说的那样去做。
顾家堡内，恐怕有一些人不相信顾寻就这样被官府杀死了，不过，只要有另外一些人相信就是了，那些姓廖的肯定不会愿意陪葬，如此，只要内部有了冲突，要想攻入顾家堡那就容易多了。
当然，果酒乃是最大的秘密，万万不能泄露出去。
就这样，两人商量了大半天，一直到子夜时分方才分开。在李传宗的安排下，顾全并未回自己的住所，而是留在了这个院子里，在隔壁的厢房住下。事关重大，李传宗可不想顾全离开自己的视线，若非他不喜欢和男人睡在一张榻上，恐怕就要和顾全抵足而眠。
心情过于激动，熄了油灯，在榻上翻来覆去大半个时辰，李传宗这才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