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淡青色的天空漂浮着铅灰色的云朵，抬头见不到太阳，应该是躲在铅灰色的云层后面。
趴在望楼上，廖士元双手紧紧按着墙垛，顾不得砖石上湿漉漉的一片全是泥水，有风吹来，下巴上的山羊胡须微微飘拂，他全神贯注地盯着曲溪对岸的那片宅院，表情极其紧张。
怎么回事？
喊杀声、惨叫声、劫掠声……
这些声音怎么都没有？
几刻钟前，大雨倾盆的时候，站在望楼里的廖士元能够听到从曲溪对岸传来的厮杀声，在他看来，那只是顾寻在垂死挣扎罢了。果不其然，在雨还未停歇的时候，那厮杀声就消失了。
应该是半边云击溃了最后的抵抗力量吧？
顾寻带人击退半边云这样的想法连一丝都不曾在廖士元心里出现过，顾寻那厮纵然武力强悍，然而，独虎难斗群狼啊！
后来，雨停了。
廖士元也就从能够遮风挡雨的屋子走了出来，来到了望楼上，他准备和即将出现在吊桥那头的半边云演一场戏。这会儿，半边云应该大声叫嚣让他放下吊桥打开堡门不然一旦攻进去就会全部杀光鸡犬不留，而他，自然会斩钉截铁大义凛然地拒绝半边云这一无理的要求。
随后，半边云见难以攻下内堡，也就会将愤怒发泄到其他人身上，最后，不得不铩羽而归。
然而，那厮为何还不出现？
莫非出了什么问题？
头皮有些发痒，廖士元烦躁地将头顶戴着的冠帽摘下，抬手用力挠着，这样做的时候，他仍然一眨不眨地望着对岸。这时候，视线中，对面出现了一群人，那些人从一些宅院房屋中走了出来，聚在一起。
是半边云来了？
廖士元心中暗喜，然而，这种喜悦就像被大风刮走的落叶很快就无影无踪。
他没有老花眼，那些人和他之间隔着一条曲溪，距离虽然有些远，他仍然能看得分明，那些家伙分明就是漏网之鱼。
他们怎么敢出来？
不怕半边云么？
难道……
难道顾寻真的带着一群乌合之众将半边云这样的积年马贼赶跑了？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然而，眼前发生的一切却告诉他，最坏的结果出现了。
此时此刻，廖士元内心深处充满了愤怒和后悔——要是当初他没有将事情做绝，没有杀掉了顾家的那些族老，这会儿，还能够为关闭堡门拉起吊桥这事情狡辩。然而，那些家伙全部死了，尸体就堆在下方，就算毁尸灭迹也不可能。
怎么办？
情急之下，廖士元并未失去方寸。
他转过头，几步外，他的儿子廖昌斌正失神地望着外面，目光中充满了惊恐，整个身子都在发抖。
“三郎，你过来……”
第一声廖昌斌似乎没有听见，仍然全身颤抖着望着外面，廖士元不得不提高了声音，廖昌斌才醒过神来。
“父亲……”
廖昌斌双眼无神地望着廖士元。
“慌什么慌……天要踏下来么？就算那个贱种赶走了半边云，他又能把我如何？他敢带着人来攻打么？有着这高高的城墙保护，没有攻城器械，那个贱种打得下来么？何况，他要是聚众攻打我们，和造反有何分别？外面的那些家伙有那胆子跟他一起胡来？三郎，你出息点好不好？干嘛怕成这样……”
廖士元一番训斥，廖昌斌连连点点头。
“找两个水性好的庄客，让他们抓着绳子坠下城去，然后游过曲溪水，去对岸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诺！”
廖昌斌应了一声。
他转身走了几步之后又停了下来，回过头，有些迟疑地瞧了廖士元一眼，最后，还是鼓起勇气说道。
“父亲大人，下面的那些尸体？”
廖士元深吸一口气，不耐烦地挥挥手。
“去办你的事，那些尸体我会想办法处理……”
就在廖家父子在城楼上商量对策之际，廖小七和一行人正沿着泥泞的大道向山外行去。他们一路走得很慢，时常低着头瞧着地面，查探泥地上的马蹄印，有时又会抬起头来观察四周。
半边云是真的离开了？还是假意撤退其实想杀回马枪？
这就是廖小七一行需要确定的事情。
当初，瞧着半边云带着马贼们离开，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廖小七又难免失望，不能杀贼，也就无法在顾寻面前表现自己的本事，这样的话，又怎能得到对方的信任和看重呢？毕竟，自己姓廖啊！
所以，当顾寻准备派几个人跟在那些马贼后面查看他们是不是真的撤退时，廖小七主动报名要求参加。
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
要知道，半边云如果真的要杀回马枪，他们这些人就是自动送上门去的第一盘菜，唯一起的作用就是给顾寻报警；就算半边云是真的撤退，说不定也会安排一些人在某个险要的地方埋伏断后。
此行既然危险，顾寻也就派了几个心腹手下去做这件事情。
那几个人全部姓顾，乃是最早跟随顾寻的亲信，当顾寻得罪半边云被家族排斥的时候，那些人都站在顾寻这边。
当廖小七主动说要加入这队伍的时候，顾寻有些诧异。
他没有问廖小七为何要这样做？也没有问他是不是不知道此行很危险？在廖小七的眼神里，他没有看到愚蠢这两个字，对方分明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所以，顾寻没有迟疑就点头答应。
只要圆满完成这个任务，自己就算打入顾寻的圈子了。
仔细盯着泥地里的几行马蹄印，廖小七心里如是想着。
自己的表现有些突兀，这一点廖小七也知道，顾寻也许会怀疑自己的目的，甚至把自己当做别有用心的家伙。不过，对方要真的心怀大志就不会小鸡肚肠，就算晓得自己有野心多半也会容纳。如果，对方因为这点将自己拒之门外有所排斥的话，这样的家伙也没有必要跟随了。
希望自己没有看错，那家伙和自己应该是一路人。
抬起头，廖小七挺直身子伸了一个懒腰，彻底地放松下来，他可以确定，那些马贼已经离开了，而不是埋伏在某处准备杀回马枪。
这个地方距离顾家堡有三四里，位于半山腰上，一侧是十几丈高的悬崖，曲溪水在崖下呼啸着奔腾，另一侧则是高高的山坡，坡上长满了树木和杂草，雨后更是湿滑难行，不要说埋伏大队马贼，就连那些山里人多半也不会选择在此地穿行。
前面很长一段路都是这样的环境。
马贼们若想要埋伏杀回马枪，不可能选择这里，而过了这里之后就是山外，他们要想再进来，除非把廖小七等人当做死人。站在此处，能够非常清楚地瞧见远方，马贼们不可能像上次那样无声无息地偷偷进来。
廖小七来到栈道边上，扶着木栏杆眺望曲溪对面的山峰。
空山雨后甚是清新，美景难得啊！
嘴角微微翘起，廖小七苦笑了一声，他身上的文人气息会偶尔出现，就像现在一样，竟然有吟诗的冲动，实在是让他哭笑不得。
咳了一声，往崖下吐了一口浓痰，廖小七回过头。
有人在用诧异的眼神望着他。
他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就在这时，从山坡上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有伏兵？
廖小七脸色突变，他猛地抽出横刀，飞快地奔到路边的一块巨岩旁，背靠着巨岩，摆出了战斗的姿势。其他人的反应没有他那么快，愣了那么一瞬间，方才像被山猫惊吓的鼠群一样四散开来。
大战之后，满目疮痍。
顾寻在大街上慢慢走着，不时望着四周，地面上，到处都是水洼，随处可见淤泥，乱七八糟的杂物不时映入眼帘，偶尔可见尸体。带着斗笠披着蓑衣或是穿着皮甲的那是马贼的尸体、那些穿着布衣芒鞋的则是乡民。
马贼们大部分死在他手中，乡民们大多自相践踏而死。
可悲啊！
远处，不时传来一阵嚎哭声。
有一群人跟在顾寻身后，他们负责搬运尸体，自家人的尸体就会被小心地搬运一旁的屋檐下，然后给他们蒙上白布，以待日后处理。
至于那些马贼，他们的待遇就要糟糕得多，衣服和鞋子都会被剥下来，最后，赤条条地丢在一旁，胡乱地堆着，一会，在村外找个坑埋了。要不是顾寻制止，他们多半会被乡民们丢到曲溪之中，冲到下游去。
顾寻的表情有些沉重。
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今日一战，不过是小场面，也就比打群架厉害一点，以后，那些数千人、上万人、几十万人的大会战，又该如何？
他笑了笑。
他明白自己的这种感怀毫无意义，只要有人存在，自相残杀就不可避免，这就是人性！
“啊！”
前方传来一声惊叫，一群人围了上去。
顾寻疾步向那边行去，人们让开了一条路，让他走了进去。
“二郎，这厮还活着……”
一个弯腰蹲在地上的少年站起身，神情惊恐地对顾寻说道。在他跟前，那个被顾寻费了心思打倒的野人大头发出了一声呻吟，眼皮子颤抖着，眼看就要醒转过来。
“杀了他！”
有人抽出了刀。
“慢！”
顾寻低喝一声，举起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