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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鬼门关


雪朴素朴素下着,大片大片的。

叶一环顾着四周,没有人,一个人都没有,没有爹爹也没有娘,她突然奋力的跑起来,好像要找什么又好像要逃什么,身体热的像要炸开一样。周遭呼啸声起,羽箭穿过白雪从四面八方直冲叶一而来,却在近处像碰到了什么一样,飘散开来,化作片片白雪,吹在叶一的脸颊上。叶一呆呆放慢脚步,摸着自己微湿的脸颊,忽然觉得累了,她一头躺在雪地里,呆呆的看着不知是什么方向的远方。天渐渐暗下来,繁星从地平线上升起来,她记得某个时候好像有个女人给自己唱歌,唱的就是星星,什么星星不说话,有人在想家……躺着躺着,叶一觉得自己想睡了,她闭上眼睛,觉得这样睡过去也很好。

“叶一……”叶一一愣,有人在叫自己,是谁在叫自己,叶一忙四下张望,除了皑皑白雪,哪里有人影。

“叶一……叶一……”那声音越来越想越来越大,越来越焦急。

是谁,是谁?

星空忽然暗了下来,风也停了,黑暗和窒息中只能听见大雪扑簌而下的声音,叶一只觉胸口越来越闷,大口大口喘着气,像一团火在胸口熊熊的燃烧。

铺着羊毛红毯的房间里,蜡烛忽明忽暗的跳着,叶鸿满脸紫黑背手站在床前;床边一个挽着妇人髻、身着浅粉对襟罩袖的女子不断用手帕抹着眼泪;罗易蹲着伏在床头,脸色铁青,不断唤着:“叶一……叶一……”

忽然只觉床板一震,叶一腾的一下弹坐而起,眼睛挣扎着缓缓睁开,恐慌的目光在触碰到擦泪女子的瞬间平静下来,青白的嘴唇微启,含糊道:“宛珍姨……”话未毕一口黑血顺着口唇倾泻而下。

屋内一角的老头儿,忙上前来,三指轻搭叶一手腕,片刻后转身对叶鸿行礼道:“将军请放心,小姐心头的淤血已冲开,性命已经无忧。只是箭伤不浅,心脉受损已是无可避免,再加上失血过多,每天一定要按时服药,安心静养。”

叶一的神智渐渐清醒过来,回想一下自己的情况,也大概清楚是怎么回事。“爹、宛珍姨,你看,大夫都说我没事了。”声音虽是虚弱无力,却仍将伤痛轻描淡写的带过。

宛珍再也抑制不住,哭了起来:“你这个孩子,你都在这昏迷了两天两夜了,还敢说没事了!这还好你性命无忧,不然我如何向你娘交代!”

叶鸿暗暗松了口气,紫黑的脸色慢慢恢复过来,上前来厉声道:“以后,没有十六个铁卫护着你,不许出大营!”

宛珍姨在一旁抽泣道:“可不是,那两个千夫长早就发现那些个人不对劲,可想着两个人根本敌不过,还好他们机灵,一个人跟着留记号,一个人回来报信,要不然真是不敢想。”话未完,又忍不住抽泣起来。

“他们不是被我甩了么……”叶一小声嘟囔着。

叶鸿黑脸道:“我派去守你的人都是一等的高手,要是每次都这么容易就被你甩了,我们这些人的脑袋早就被大冶部拿去了!”叶鸿缓了缓,低声问道:“我听罗易说,你救了什么人才被他们盯上的?是不是你在城边救得那个?”

叶一撅着嘴转头看看罗易,方才都没有注意,此时才发现罗易的玉面的脸上,下巴已经变得一片青葱,双眼充满血丝像是许久没睡了。

“怎么他们连这个都报告给你……”叶一小声支吾道,“可能是吧。”

“当时千夫长报给我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妥,还没顾上教训你呢,就出事了!以后真得管着点你!”刚刚平静下来的叶鸿又变得激动起来,“舟欧是什么地方!鱼龙混杂,我都不清楚这城里有多少敌人!这城里的平安都是靠铁卫守出来的,你倒还敢绕到城边去管闲事……”

“爹爹,我口渴!”叶一楚楚可怜的看着叶鸿,喃喃道。

只是一句话,叶鸿什么重话也说不下去,眼底的宠爱顿时肆虐开来。

叶一见到自己得逞了,忙咯咯的轻笑起来:“爹爹,你最好了!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可是我真的口渴了。”叶一这句话是不假,她烧了两天两夜,虽说现在清醒了,可是体热还是没有完全退去,嘴唇青白干涩,真真是渴的不行了。

宛珍刚要起身,便见罗易已经是抢先倒了一盅温茶,递给叶一。

叶一瞥了一眼有些发红的茶水道:“这是什么?”

“这是用红枣、枸杞和姜蒸出的水,你现在体质虚,喝这个是最好的。”

叶一小饮一口,咳嗽起来,“我最讨厌姜的味道了,我想喝清茶。”

“你现在最好改了喝清茶的习惯。”罗易严肃道,眼睛暗暗垂下,遮去满目的心疼。

叶鸿上前来,拍拍叶一的脑袋道:“你最好是赶紧喝下去,不然我天天派人看着你吃姜。”

叶一张开大嘴,呆呆的看着叶鸿,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便觉鼻子被人狠狠的捏了起来,下巴一紧,喉间一热,一股浓重的姜味已从口入腹。

“你!”叶一边狠狠的擦嘴,边狠狠看着罗易。

罗易好似很满意自己趁人不备强势灌汤的作为,满脸的沉痛终于露出轻松愉悦的表情,淡淡的笑着回望着叶一。

叶一有些发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罗易胡子拉碴的样子自己看来更顺眼。

“你赶紧跟罗公子道谢!你都耽误人家随父回京了。”叶鸿上前道。

宛珍见叶一一副不知所以然的样子,又补充道,“罗丞相已经奉朝廷之命回京了,罗公子担心你便没跟着回去。”

“不打紧,左右过些时日跟着叶将军一道回京,反而更自在。”

叶一一听叶将军回京几个字,心里没由得一阵难受,忙扭过脸:“你们都出去吧,我累了!”

宛珍悄悄掩上了门,对叶鸿道:“将军早歇着吧,小姐有事会叫我的。”

叶鸿点点头,担心了这些个天是有些累了。

“将军,”宛珍忽然叫住叶鸿,若有所思看着渐渐远去的罗易的背影道,“小姐也大了,也该着手为她打算了。”

叶鸿一愣,重重叹了口气:“能够跳出这个圈儿,便是最好的打算!”叶鸿对宛珍摆摆手,一切无须多说。

清晨的太阳晒在叶一身上,暖暖的,叶一摸摸自己的额头,烧好像散去了,浑身感觉轻松多了,刚翻了个身,眼角扫到一个人影。叶一心里一惊,想着不会都追到这边来了吧,手从枕头下面摸了一把,胳膊一挥,只听嗡嗡几声响,数十枚铁钉旋转着飞散开来。那身影一个后翻,躲了开来。

叶一忙又伸手去枕头下面摸去,心想不好,没了……却觉手一紧已是被按住了。

“你说你,怎么枕头里都有机关!要不是我,是宛珍姨怎么办?”

叶一听着这声音,忙抬起头,鼻子碰上了另个人的鼻子,回过神来却正对上罗易星子般的眼睛。“宛珍姨才不会不做声息的在我房里呢,你肯定是偷着进来的。”

罗易的脸微红了下,“我来看你好不好,宛珍姨还在外间睡着,我便没打扰。”

叶一忙抽出手腾开身去,觉得鼻尖有点凉,“你的鼻子怎么这么凉,把我的鼻子都弄凉了。”话说完,脑海间立刻又想起方才近在咫尺的感觉,脸上没由的烧起来,低下头,不做了声音。

这回倒是罗易乐了,他今日穿了一身藏蓝的长衫,把玉面衬得格外有精神,他拉过一把红木雕花椅坐在床边,“外面下雪了呢,我从外面进来,当然凉了。”

叶一忙裹上被子,哼的一声背过身去道:“我最讨厌下雪了!”她的脑海中忽然想起了那条雪白的狼犬,不由转过身来对罗易道,“我昨天怕爹爹担心,就没问,那天晚上是什么些什么人,有眉目么?”

“倒没找着什么线索,不过倒像是大冶部的,否则,不会一听你是叶将军的女儿就这么感兴趣。听说大冶部的大汗军帐已经在距离舟欧不到二十里了,这是十几年最近的一次了吧,这么看来,那些人八九不离十是大冶部的。”

叶一又翻了个身,下巴抵在手上,闷闷道:“你说要是那天那个长脸金盖男是大冶部的?那我那天救的那个少年应该也是大冶部的?说是他弟弟?我看那人凶残的很,哪里像是会着急找兄弟的。”

叶一又比划着把当时救人的情况跟罗易交代了一翻,“你都不知道,那人冻得硬硬的,也不知道是多少顿没有吃了,饿的是皮包骨头。我看特别像逃难的,要不是逃难怎么会这幅样子,可是要是逃难,大冶部的人不是应该往西北逃么,怎么会往舟欧城这边逃呢?”

罗易听着叶一嘀咕,若有所思道:“舟欧之战后没多久,嬴吕便灭亡了,我们桀夏顺势而建,叶将军率军将纥干宏赶出莫干草原,沿途追杀上百里,加上后来桀夏又嫁了个和仪公主过去,中陆倒也享乐十几年的小太平。不过据说自纥干宏娶了和仪公主以后,没几年他的大儿子便反了,现在坊间还流传着各种纥干宏惨死在儿子手里的各种版本,坊间老人都说是报应。”罗易说着沉思了片刻,“不知道这回,他们是不是又窝里斗起来了,只不过听你说那个少年……”罗易欲言又止。

“尚先生对我说过,有权利的地方,就难免窝里斗。”叶一裹着被子,晃着脑袋道。

罗易看她一本正经的样子,觉得可爱的紧,忍不住用手指轻弹她的额头道:“你倒知道的多。”

叶一佯装着疼,“哎呦”一声很配合的捂住了脑袋,她咯咯的笑起来,却又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趴在被子里不做了声响,过了好一会才闷声问罗易道:“你说,京都是个什么地方?是不是一个充满权利的地方?”

罗易愣了一瞬,还没等做声便听叶一继续道,“听尚先生讲过,那就是一个权欲横流的地方。那是不是会有很多窝里斗的?”叶一转头看着罗易道,“你也在窝里斗么?”

罗易的眼神在清晨的阳光下变得复杂起来,原先生动的脸上顿时变得死寂。

叶一转过头,看着枕头默默道:“难道是因为这个,爹爹才让我万万不要去京都么……”

“什么!叶将军竟然告诉你万万不可去京都?”

叶一纳闷的看着罗易吃惊的表情,点点头。

罗易倒抽一口冷气,眉头紧紧的拧在了一起。

西北的天气春意渐浓,空气中充满了各种生长的气息,是个适合养伤的季节。一个月的光景刚过,叶一已经撒丫子满军营跑了,只是背上的箭伤一牵扯还是疼痛的紧,跑起来的时候上半身只能保持不动,只能膀子带着一起晃着。

“活像个小醉鸭。”罗易靠在军营高大的石墙下,阳光下,嘴角勾起一抹淡金色的笑容。他抬头深深呼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有青草混着雪水的味道,自己是多久没有呼吸的如此畅快了。再看看叶一,围着军营口的千夫长打转,又是跺脚,又是搓手,怎奈那个千夫长只是摇头。自他和叶一遇袭以后,叶将军便干脆禁止叶一出舟欧的大营,违者一律斩首,这个重令之下,任兵士对叶一有百个怜爱,也不敢妥协半分。罗易想起了六年前的那个午后,火红的小女孩围着自己翩翩起舞,像只小鸟,自己满面的泪痕没有人敢过问半分,唯有她用小小的手帕拭去自己的无助。

“还真是有精力,都软磨硬泡了多久了,还不罢休。”叶鸿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墙角下,脸上泛出难见的温和和宠爱。

“叶将军。”罗易恭敬的行礼道。

“罗公子不必多礼,”叶鸿的神色又凝重下来,罗易看向叶一的目光让他感到不安,心想着但愿当初让叶一陪着罗易不是天大的错误,如今只有让罗易尽快远离才能斩断不该有的情愫。“罗公子已离京月余,罗宰数托信探问,本将必尽早为罗公子安排,尽早启程,免罗宰心头之担忧。”

“叶将军,这是折煞晚辈,何须大废周章,过几日您回京复旨,小辈跟着就是。”罗易将复旨二字说的略重,微微瞥见叶鸿的眉头微颤,“况且,将军,我的身世您也清楚,呆在您这军营里,是比中都爽快许多。”

叶鸿不好多说什么,忙看向叶一,正见叶一皱着眉头昂首阔步的走向自己这边,那方步迈的趾高气扬,估计整个中陆甚至西北草原都没有人敢如此对待叶鸿。

“爹爹,您怎么能不让我出城呢。”叶一眼中渚满了泪水,那话问的激动且义正言辞,仿佛让他出城是一件世界上最正义的事情,叶鸿若是不允就是天理不容的不应该。

罗易忍不住笑,忙用拳头抵住嘴巴,转过身去。

叶鸿也忘了方才的忧虑,轻咳一声遮住笑,佯装严肃道:“我这抽不出哪么多兵士陪你出去,你就老实的呆在这舟欧大营里吧,过几日就回燕城了,到时候你在城里愿意怎么逛就怎么逛。——以前是太过掉以轻心!你是还想挨一箭?看你这嘴撅的能拴三头驴!”

叶一赌气的捂上自己的嘴巴。

叶鸿看看叶一,嘴角微微一翘,无奈的点点叶一的额头:“你呀!为父把尚先生接来了。”

叶一刚刚耷下的头猛地抬了起来,眼睛放出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光亮:“真的么,爹爹!我……我怎么没看见”她边说边向四周张望。

叶鸿弹弹叶一的脑袋道:“尚先生来自然是走前门,怎么会走后门!只有你这个心怀不轨的小娃,才会在后门这里想出路。”

叶一食指轻搓鼻翼,上身挺直的蹦起三丈高,跳转方向向大营的正门方向跑去,两个膀子四面八方的甩开,倒像欢快的鸭子了。

“已经接在前厅了!”叶鸿无奈的摇摇头,喊道。

叶一忙微调了奔跑的方向,边喊着“谢谢爹爹”边飞也般的去了。

中厅一边,一把黄杨木椅上坐着一个灰布短衣的老者,花白的胡须在下巴打出威武的弧度,眼睛中却透出劫后余生的沉静。

“尚先生,尚先生!”叶一尚未足年的女高音在军营中总是有着特别的穿透力,这喊声的语音还未结束时,叶一以她特有的鸭子步法,出现在尚先生面前。

老者寂静的眼睛中,泛起和蔼的涟漪,脸上却依旧严肃道:“吾来甚隐秘,小一如此,全营尽知也。”

叶一愣了片刻,有段日子没听尚先生之乎者也有点不习惯,她猛地蹿到尚先生身边,挽起他的胳膊道:“先生,你看我都许久没见到您了,您怎么一见面就跟小一拽文呢!”

尚先生无奈的轻笑一声,点点叶一的额头道:“什么拽文……你呀……”

“尚先生,莫见怪!”叶鸿不知何时也跟了过来,几步站定后,恭敬的做了一个长揖道:“正如今日早些时候对尚先生所言,小女以后要多拜托尚老了。叶一,给尚先生磕头。”

叶一莫名其妙的瞅了瞅叶鸿,嘴巴好奇的微撅,叩首一般都是拜师时行的大礼,可是这拜师的礼早就行过了呀,这是叩的哪门子头,而且为什么说以后要多拜托。好奇归好奇,叶鸿一脸的严肃,让人不置可否。叶一收起调皮,恭恭敬敬跪在蒲团上,行三叩之大礼。

一拜恩师教化,二拜如父赐严,三拜扶身为正。不知为何,叶一每一次叩首,心中就会激起一分更大的不安。不知为什么,她隐隐觉得这一切都与那个叫中都的地方有关。三叩首毕,却依旧有些茫然的跪在蒲团上,只觉尚先生搭住自己的手臂将自己轻轻扶起。她看向尚先生,尚先生对微微的点头,眼中似乎也有不解,却眼神却甚是坚定。

中厅的门外,隐约可见青衣的一角,罗易站在门口的一刻黄杨树后,看着屋内发生的一切。尚先生,他觉得这个称谓隐隐的藏着什么,像深海的遗珠,发着璨然而又飘忽不定的光。他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吕氏实录》中的一段记载:赢吕之道光年,中陆智星有四,以安西王府尚斐为至卓,中陆有安西之境,其功不可没也。及桀夏至,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