纥干璟融在店内坐定,桌上已摆好了热酒和几道小菜。此时中陆已经是莺歌草长的晚春时节,貂皮鹿袄的装束在店里显的特别显眼。
店中的人们都朝这边看来,猜测着这些人的身份。
“你们是从舟欧那边来的吧?”有人试探着问道。
“听说那边打了特别过瘾的一仗?”
“你们是商队?”
驿站本身就是广迎八方来客,互通四面消息的地方,有人领头一问,大家便都七嘴八舌的讨论起来。
“诶,听说,叶鸿昨日一早已经到了凉马坡的上官行府,明日就要回京受赏了!”
“哼,赏点就赏点吧,没有他们在外面拼命,我们如何过这种快活日子。”
纥干璟崇冷冷的轻声哼道:“没血性的中陆人!”
“听说如此一来大冶部就像断了腿的狼,我们中陆灭他们就像灭一只蚂蚁,要我说干脆一把灭了他们,一劳永逸。”一个着灰缎锦衣的人叼着一只鸡腿道。
“那么好灭,你怎么不去灭?”旁桌一人调侃道。
纥干璟崇冷笑着饮了一杯酒,眼中犀利的冷光尽显,紫色的宽袖,遮住纤细的手指,一枚钢丸从袖管滑入指尖,中指发力,便弹向那个灰缎锦衣人。
“哎哟!”只听那灰缎锦衣人大叫一声,腮间已是红肿一片,满嘴的猩红。那人用手捂住嘴巴,只觉口中有硬物,轻轻一吐,再看掌间,就见两颗染血的牙齿。“啊!血!”那人见到血以后两只眼球顿时斗了起来,蹭的一声站立起身,又两腿瘫软的一屁股坐回到凳子上。
纥干璟崇若无其事的凑近璟融的耳边,用戏谑的声音道:“你看,你娘就是被这些中陆的男人送到大冶部的。所以你一切的一切,怪不得我们。”
纥干璟融如石头一般的坐着,古铜的面庞,微微发紫,却始终未发一言,忽然他淡淡的夹起醋腌的花生,放进嘴里,若无其事道:“二哥,你尝尝,这醋制的花生西北难有,就酒应是极好的。”
“谁!是谁?”那被打掉牙的人开始哀号道。
满屋的人都不约而同的将目光看向纥干璟融一桌,却没有人敢发声,偌大的驿站顿时一片死寂。
这时,屋外一阵马嘶声,随后一阵急切的脚步,三人进到店来。打头的是两个灰布小打扮、蓝带斜肩的少年武士,随后进来的一人一身蓝色锦缎的戎装,似是几夜没有休息好,满面倦容,却是满目急切。他在驿站中环顾了一圈,确认完毕后,眼中透出一丝失望,便径直走到掌柜处,问道:“可见过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娃?”
掌柜见识南来北往之人无数,见来问者虽只有十七八的光景,但气宇非凡,绝非寻常小辈,不敢丝毫懈怠,忙询问周围小二再三,才回道:“今日别说十二三岁的女娃了,我们确认,这店里连一个女人也没进来过!”
纥干璟融只觉得这个蓝衣的男子很是面熟,便一直盯着他看,那男子被盯的不自在了,也回望过去,四目相对之时,璟融猛然想到自己被困在俘虏营的时候,那个一直跟在叶一身边的人不就是他!他深吸了一口气,移开目光,食指暗暗在桌面上轻点着。
那蓝衣的男子也好像想起了什么,但却是想不透彻的样子,头轻轻一歪眉头微微蹙起。
店内人的注意力又回到纥干璟融他们这边,那个被打掉牙的男子指着纥干璟融和纥干璟崇号道:“说,你们两个谁干的?”四个车夫蹭的一声站起来,挡在二位王爷面前,面无惧色。
店内突然想起碗筷敲击的声音,众人纷纷循声望去,纥干璟融边敲边有节奏道:
“叶渐满心春渐上,
一风一雨向九阳。
在野之虫死不僵,
马去千里心不往。
车马之将战在外,
上京周遭皆醉氓。
速胜之事能维久?
去留之事未可知。”
纥干璟融边吟着,便看向蓝衣男子欲离去的背影。那男子听到此,在店门口顿了下,终是匆匆离去。
“我倒不知道你还有如此做诗的本事,倒是没白有一个中陆的娘。”纥干璟崇讪笑着道。
纥干璟融微微叹了口气,若有所思的透过窗户看向地势稍低的马厩。
叶一试着动了动脚趾头,倒是能动,又动了动手指也能动,她集中精力,强行将胳膊打成一个弯做支撑,立起上半身,试图站起来,可是纥干璟融扎的是自己的脚底,下半身的被麻的效果可是相当充分,此时还没有缓过劲儿来。叶一不知自己做出这等东西来,是该哭还是该笑。她用手扒上马车的窗,借力将身体拖起,顶开窗子向外看去。
只见一个蓝衣的男子从百尺外的店堂中走了出来,正翻身上马,那身影好熟悉。叶一心中一阵欣喜,忙想跑出马车,可她忘了自己的腿脚还未过麻劲,身子带着一转,腿脚一软狠狠的摔在马车里。叶一费力的爬到车口,车帘都是蓄满棉絮,厚实的很,叶一用尽力气也只是掀开了一条缝隙。此时一声马嘶,蓝衣的男子策马欲走。
“罗易!”叶一积满力气,大声的呼喊起来,声音满载了憋了一路的慌张和委屈。
“啊!”叶一的声音传到一半却被另一个声音截住了,一个男子满嘴是血的被扔了出来。那男子疼的满地打滚,哀嚎着叫道:“我的牙,哎呦,我的四颗大牙呀!”他的另一个腮也红肿起来。他有些恐惧的往后退着,又不甘心,便指着跟出来的纥干璟崇道:“你……是你……你陪我的牙!”
纥干璟崇秀丽的眼睛向上微微挑动,看着他被打成这样,竟然连个手也不还,讪笑道:“赔?怎么赔?一锭银子还是一锭金子?”
那人一听面前的这个官人直接略过铜板,直奔金子和银子顿时愣住了。
璟崇冷哼一声,看着周遭一圈看热闹的人,轻佻佻道:“只听说中陆人没血性,出了安州,才算是真见识了!”他转头对跟上来的纥干璟融和四个马夫道:“饱了就上路吧!送你到了上官行府,本王也好赶紧回西北,此种地方,本王真是无福消受。”说着便向马车处走去,忽然远远的,他看到百尺外,纥干璟融的马车猛烈的震了一下,车帘似乎也有人掀了开来,他摸摸自己秀长的下巴,片刻好像想到了什么,回头看着纥干璟融,别有意味道:“诶,你的车中好像有人……我这倒想起来了,你这途中倒真是格外不舍得离开这辆马车呢,莫非……”纥干璟崇边念叨着,脚步也加快起来。
叶一看着本来像太阳一样光明的希望,被这对乱七八糟的事情给截断了,灰心的骂了句“他奶奶地”,再也忍不住心里的难过,眼泪朴素朴素的掉了下来,心里不断唤着:“罗易,罗易,罗易……”。她的力气再也撑不住厚重的车帘,沉沉的倒回到车里。
却听到车外纥干璟融的声音越来越近道:“二哥,你必然是看错了,车里真的没有人!”
璟崇脚步虽快,说话却仍旧是一副慢悠悠的做派:“是不是看错,到车里瞧一瞧不就知道了。”
叶一忙擦擦眼泪,挪腾到车口的侧端,手慢慢拢过车里仅剩的两片桃叶,眼睛死死的盯着车帘的动静。
纥干璟崇伸出去掀车帘的手,被后面追上来的璟融一掌打开。他眯起细长的眼睛,“弟弟,你倒是长进了,都敢跟二哥我动手了。我倒是从来没有领教过弟弟的功夫,但是弟弟,你别忘了的,若是我领教了你的功夫,你就不怕都回报到你阿妈身上!你现在前往中都性命可保无虞,天大地广,你阿妈可还是要留在大冶部继续做我嫂子的!”
纥干璟融浑身都在颤抖,却终是站着,没有妄动。
车帘被纥干璟崇一把掀开,叶一双指夹着一片嫩绿的小桃叶直取来他脖间。
“哎哟!”叶一大叫一声,手腕已经被纥干璟崇狠狠的钳住,她狠狠的瞪着纥干璟崇,“你放开我!”。
“这马车里不但是有人,还是女人,看着衣着和相貌是中陆的女人呢。”纥干璟崇用另一只手,小心翼翼的取下叶一指尖的桃叶,他细细的瞧着桃叶,那顶端竟然带着刺,“想必这东西的刺应该是别有特色的。”他嘟囔着,便迅速扎向叶一的手腕。
叶一只觉一股麻劲从手间麻到后脑勺,浑身再也支撑不住,咚的一声,倒在马车中。她躺着一动也不能动,眼睛正对着那个叫纥干璟崇的男人的脸,那张脸有秀丽的眼睛和秀长的下巴,这两个部位看上去好眼熟。边觉领间被纥干璟崇拽起。
纥干璟崇拽着叶一的领间将她拎起来,侧头盯着她看了半晌,嘟囔道:“本王看你甚是眼熟呢……诶,想起来了,你这不是叶将军的千金么?”
叶一心里想着他怎的认识我,打死也不能承认呀,忙倔强道:“才不是!”却只觉胸口一热,已是被璟崇搂于胸前。
“你混蛋,放开我!”
纥干璟崇的手在叶一背后寻索片刻,忽在两指蓄力,在一个位置重重的点了下去,“我记得那时中箭的应该是这个位置呢。”
“啊——”叶一一声惨叫,只以为这箭伤已经好了,却不想到,被人点穴还能疼的如此锥心刺骨。叶一被困在纥干璟崇的怀里却无力挣脱,一种前所未有过的痛苦和屈辱袭上心头,已经止住的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
他如何知道我这个位置伤过?忽然叶一想到了那个晚上的带着金丝面障的紫袍男子,他当时说在找弟弟,纥干璟融是他的弟弟,那他就是纥干璟崇,纥干璟崇就是那夜的金丝面障男!自己怎么现在才联想在一起!
却听纥干璟崇颇有幸灾乐祸的意味道:“还说不是叶鸿的女儿,那夜中箭的不就是你么。璟融,咱们大冶部天敌的女儿竟然是你的救命恩人呢!啧啧啧,这可如何是好!”
纥干璟崇说着,用另一只手将叶一拦腰抱起,走向自己的金丝马车,却觉后心一阵剧痛,拦着叶一的手一松。
“哎哟!”叶一被摔在地上,浑身疼得想散架了一般,抬眼看向纥干璟崇的身后,一人手持弯弓,身着戎装,正是罗易!他射出的虽不是箭而是石头,却灌足了内力,伤人不轻,那弓射击时拉得极满,这会儿还在不断的嗡鸣。
纥干璟崇不可思议的看向罗易,忽然想起了他正是那夜和叶一一起的男子,他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瘫跪于地上。四个车夫此时刚收好驿站的东西赶到近前,见此状况,忙挡在璟崇和璟融身前,拔出明晃晃的弯刀。
罗易身后的年轻武士,也不示弱,纷纷上前,拔剑相向。
罗易扑到叶一面前,看的她面色苍白,嘴唇铁青,心中一阵绞痛,哽咽道:“我来晚了。”
罗易将叶一拦腰抱起,轻轻放入黑色的银丝马车中,对纥干璟融道:“得罪,借小王爷马车一用。不如就让你的兄长先回大冶部,我来护你去凉马坡的上官行府,如何?”他见纥干璟崇要说什么,忙脸色一凛,打断道:“你大冶部为落败残部,虽数十年扰乱我中陆边塞,却逢我朝圣上仁慈,不灭你族人,如今你竟对口谕宣进京的将军之女大不敬,简直是恩将仇报、不自量力!来人!”罗易喝声刚落,十余名年轻武士围住纥干璟崇,“护送璟崇王爷回西北!”
他转身对璟融抱一拳道:“璟融王爷,请随我入京。”罗易翻身下马,将自己的马牵到纥干璟融面前道:“小王爷若是不嫌弃,请以我的马代步如何。”
纥干璟融接过马缰道:“且听安排!”
罗易飞快的坐到黑色银丝的马前,挽起袖子,做起了车夫,马鞭在手中轻轻一挥,鞭声清脆响起,声音中充满了久违的放松和喜悦:“走嘞!”
纥干璟融看着渐渐远行的马车,心中一阵酸楚,眼睛像被针扎一样的刺痛。他忽然想到什么,猛一转身到了纥干璟崇面前道:“你听着,你们要是对我娘不好,我必将让你们二人百倍血偿!”他说罢,长舒一口气,眼睛无比坚定的看着京城的方向,翻身上马。向不远处的银丝马车追奔过去。
此时夕阳已经快要落山,夕阳喋血,燃遍天边的云彩——少年壮志不说愁,彤云万里映马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