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一忽然停止了旋转,她心里忽然感觉喘不过气来,觉得有人在看自己,她顺着感觉的方向望去,什么都没看到,却感到一股巨大而又难以名状的悲伤。叶一忙钻出了围着篝火的人群,发现颢雪和罗易都不见了踪迹,寻了半天也没有寻着痕迹,她撅起了嘴巴,这俩人怎么都不管我了。
叶一的兴致减了大半,她干脆回到住处发起呆来,呆着呆着,竟迷迷糊糊的趴在床上睡着了。梦里他觉的有人在摇自己,一看是叶鸿,他眼圈有些红,眼底充满了不舍、纠结。
叶一听到外面打起寅时的更鼓,“爹爹……”她半睡半醒的呢喃一句,这是做梦么。
叶鸿摸摸叶一的微微发红的脸颊,“叶一,爹爹去中都了。”
“爹爹……”叶一迷迷糊糊的回应着,肉嘟嘟的小手抱住叶鸿的推腿,道:“爹爹,那您什么时候回来?”
叶鸿顿时哽咽起来,却不正面回答叶一,“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爹爹,想你娘了……”
叶一迷迷糊糊翻了个身子,嘟囔道:“小一也想娘,而且爹爹你不是还有小一么。”她说着又沉沉睡去。
叶鸿帮叶一轻轻揶好被子,醉心的笑道:“爹爹愿你一生都好,开开心心,无拘无束。你以后要好好听尚先生和铎锋叔叔的话。”他缓缓站起身,嘴角微抽,沉沉的走出了房间。屋外铎锋守在门口,见到叶鸿出来,眼角的泪顿时涌了出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将军!”
叶鸿重重拍拍铎锋的肩膀,沉沉道:“小一就拜托你和尚先生了。”
铎锋喉中一阵呜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叶鸿环顾四周,想着这次去京城,应该是回不来了。
春末的风中已经带了花蜜的甜味,将叶一吹醒,叶一满足的伸了个懒腰,她昨夜做了个好甜美的梦,梦中有爹爹温暖的大手呵护着自己。
她简单梳装一下,准备去告诉爹爹自己昨晚上梦见他了,然后再去狠狠批评下罗易和安云颢雪,昨晚怎么能撇下自己先走了呢。她难得的在头上插了根碧绿色的桃叶簪,他觉得那生动的绿叶,能让自己显得更有气势。他哼着欢快的草原小曲推开门,却正看见铎锋呆立在门口。
“铎锋叔叔,您怎么站在这里,你怎么不跟在爹爹身边呢,有……事情么?”
铎锋暗自紧紧握住拳头,抑住喉间的哽咽,防止眼中的泪水掉下来,将军曾经千叮咛万嘱咐,莫要让叶一看出什么端倪,若是看出来了,也绝不能让她踏出军营半步:“小姐,叶将军已经拔营归京了。”
“奥,已经归京了。”叶一点点头,继续往外走,忽然停住身子,猛地回过头来“你说什么?爹爹进京了?”叶一感觉头脑一阵发麻,她忽然想起昨日那个以为是梦的场景,每一句话、每个细节都无比清晰的呈现的出来,一个让自己感到无比幸福的梦,细想想原来是个令人无比不安的魇。爹爹红透了的眼眶,他无比凄凉的告诉自己他想娘了。叶一腾冲到铎锋面前道:“铎锋叔叔,怎么回事?我爹爹何时进京的?他进京怎么能不带你呢?你何时离开过我爹爹半步?”叶一越问越急促,越问觉得胸口越闷。
“将军今日寅时出发的,我……我……将军让我留下来照顾小姐。”
叶一环顾了下周遭,各营军士训练依旧,“爹爹带了多少人去?”
“只带了一个百夫营。”
“什么?”叶一的心顿时纠成一团,她读的古籍里面,主将回京哪个不是“旌旗招展随风舞,万马踏蹄乾坤转”的景象。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忙调转身子狂奔向罗易的住所,她猛地推开屋门,不见罗易,却见尚先生在立于屋中,背缚着手静立于窗前,若有所思的看着窗外的银杏。
“尚……尚先生……您……您怎么在这里!”叶一对尚先生的出现,感到意外和更大的不安。
尚先生轻叹一口气,也不说话,只是递给叶一一方信笺,叶一忙接过来打开看,只见上面挺秀的小楷写道:“叶一:我已随叶将军还京,勿挂。”落款写着,罗易。叶一看着“勿挂”两个字挪不开眼,勿挂勿挂勿挂,勿挂你个头,谁会挂,她心中莫名的充满了一股怨气,将信笺揉在手间,冲出房间,眼泪在这个意外频发的早上终于掉落下来,她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整个人要炸开一样,除了不安不解就是不知所措,却在不远处想到了什么,突然停住脚步。
叶一在腰间摸索了半刻,摸出一封牛皮纸封好的信。是爹爹那日交代自己在他归京之后交给尚先生的,因是觉得重要,便一直藏在腰间。叶一擦干眼泪,镇定半刻,也不犹豫,迅速拆了开来,映入眼帘的是叶鸿苍劲的字体,正如他本人。叶一看着看着,方才止住的眼泪更加汹涌的涌出,身体剧烈的颤抖起来,不能自已,只觉心中之痛难以承受,只能大口大口的抽动喘气。
她转身跑回屋内,边哭边将信笺递给尚先生,歇斯底里道:“尚先生,你一介大儒,怎能做如此的事情!这字条……这字条”叶一激动的满脸绯红,“这字条怎么可能是罗易写的!他留过诗给我,先生你仿的不错,可您都这么一把年纪了,这字如其人,也不会装作十七少年的墨迹呀!罗易给我留过诗,我记得他写的字,特别是“还”字,洒脱不羁,哪里有您的这个拘谨。先生,小一的字写得是不咋地,可您也不能这么糊弄我呀。罗易肯定是知道什么,被我爹爹逮起来直接捆回京了,我说我每次说到爹爹不让我去中都的时候,他的眉毛皱的就像炖烂的豆腐一样。你们你们怎么都糊弄我!”叶一说着,歇斯底里哭了起来,边哭边把牛皮纸封的信笺递给尚先生。
尚先生一时语塞,叶鸿何苦让自己做这个出力不讨好的事情,他自己的女儿自己都不清楚么,人不大,鬼精鬼精,哪里是个能被人随便糊弄的女娃。他无奈的苦叹一口气,接过信笺,打开来看。
“尚先生:
?见信前,先生应猜到原委。
春初之时,吾听闻良太妃病重,正值痛彻心扉之时,夏帝驱右宰至此传圣谕,令吾携女归京。?
当日,我和白淼之事,与当今夏帝罅隙弥深。唯有良太妃健在,夏帝方信吾不曾有二心。如今良太妃病重,命我携女回京,定欲携叶一为质。
武将抗圣命乃大逆不道,鸿命休矣。
然鸿,命足长矣。当日白淼香消玉殒,便觉此生叶一乃此生唯一牵挂,今时今日万不可让小女受制于人手。
叶氏的军队,从不依附于于哪个王朝,足以为小女依靠。待吾魂归之时,便是小女自由之日。
今日,鸿以拳拳之心,将小女托于先生。此情此义今生无以为报,三生愿甘为先生牛马!”
尚先生苦苦叹了口气,一切果真如他所料。他看着叶一已经哭成了个泪人,也是满满的心疼,虽是满腹经纶,却也想不出合适的话语来安慰。
叶一边哭边问道:“尚先生,我爹和我娘与夏帝之间有什么事情呀!”
尚先生的眉头痛苦的皱了起来,只是简短道:“夏帝和你爹那时候都很喜欢你娘。其他的,只言片语也讲不清楚,况且都已经过去了,无须多提。”
“这么说我是我爹从皇帝手里抢来的我娘,生下的娃了,再加上这档子事情,我爹还真是活个屁呀,我要去京城换我爹。”
她说着便要出房门,却正撞上赶过来的铎锋,铎锋扑通一声跪在叶一面前道:“小姐,将军有命,您不能出军营半步!”
“我要是不去京城,我爹爹会死的!”叶一说着便要向外冲,却被跪着的铎锋狠狠抓住手臂道:“小姐,您别逼我!”
叶一狠狠的甩开铎锋,“你要是想我爹爹活着,就速速护送我一起去!”叶一冲出门口,却眼前一暗,只见六名大汗一字排开挡在了自己面前,她不可思议的回头看着铎锋,“铎锋叔叔,我这是去救我爹爹!”
铎锋已忍不住男儿泪,哭吼道:“小姐,末将得将军令,不能让您出军营半步!”
叶一从腰间一抽。腰间原来的金色腰带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挺于叶一手中,化身为腾蛇枪。叶一满脸涨红道:“我爹都去京城送死了,你还在这一口一个将军,将军都快没了还口口声声说得将军令!”她手腕轻抖,腾蛇枪顿如铁树花开,锋利的枪尖织成密密的网,令人难以靠近。叶一脚上暗生力,刚欲前冲,只觉后颈一痛,心里痛呼“铎锋叔叔暗算我”,便重重倒地,再无知觉。
叶一后颈受击,沉沉晕倒在地,一手紧握着腾蛇枪,一手摸到腰间,桃红的丸粒已隐约可见。铎锋看着,心中一阵抽搐,如此出暗招也是无奈。自己是叶一的师傅,怎能不知她的计两,她要不想鬼方法就不是她了,真由着她,自己真是没把握。
叶一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自己的床上,都不知是几更天,四周漆黑一片。她摸摸还有些痛的后颈,想到爹爹,眼泪又汹涌而出。叶一悄悄走到窗前,只见月白的窗纸上,映着不下八个军士的人影。
“竟然派这么多人守着。”叶一心中一阵上火,她摸摸腰间,发现“春桃里”也不知去哪里了,她想寻些平时存的宝贝,却发觉自己的房间中,除了床,都被搬了个精光,。
叶一一阵丧气,突然想到了什么,她摘下清早戴上的桃叶簪,那桃叶簪,原来每片叶子都是可以独立摘下来的的,叶子末端有难以察觉的微小细针。叶一嘴角微微一翘起来,心道是有办法了,亏得自己当时做这簪子的时候发挥了一下才艺,每片桃叶都在软骨蜂毒里泡了半个月,扎人一下能瘫软半天。
门外的军士,交替巡逻着,丝毫不敢懈怠,铎锋副将有令,如有任何闪失,严惩不怠。忽然,一扇窗户猛然打开,守着窗户的军士刚要动作,便觉脖间一阵刺痒,瞬间觉得舌头发麻,两腿发软,噗通瘫倒在地。附近的军士忙冲上来看个究竟,透过窗户却发现,屋里面哪里还有什么人,忙大喊道:“小姐跑了!快追!”
叶一吊在床底下,听着外面的军士都急速向外追赶去,再仔细听听,屋外没动静了,才忙从床底下爬出来,溜出门去。
本是想牵“越影”,转念一想,此等时候,马厩等处肯定是重点监控对象。叶一心里有些急,她知道凭爹爹的军士,过不了多久,这军营必将守得连只苍蝇都难以进出。
忽然她想到了一个地方,忙向厨房方向溜去,那边此时果然黑灯瞎火,厨房平时为了方便采购,有一个门是直接通向街市的。
叶一借道厨房出了军营,躲在燕城的街角,想着要赶紧出城才行,铎锋叔叔他们在军营中寻不着自己,定是会全城封锁的,她想着自己没有马,如何行动?去找颢雪么?不行,她在城中好几个住处,昨夜不辞而别,也不知道她是住在哪边了,待找到她,不晓得还能不能出城。爹爹已经走了一天了,这么算来,是一刻也耽误不起的。叶一边琢磨着,边到了城中最大的客栈,客栈的一侧是专门拴马的马厩。她正想着如何又快又安静的牵走一匹良驹,却发觉马厩旁不知何时停了两辆马车,一辆纯黑简朴,一辆金丝的镶边甚是奢华。每辆马车都有两匹马和两个车夫,黑色马车的两个车夫正在一心一意喂马,金丝马车的车夫已经是喂完了,催促黑车车夫道:“快快,差不多就行了,赶紧赶路吧。去京城的时间耽搁了,我们可担待不起。”
黑色马车那个年长一些的车夫操着苍老的声音冷冷哼着,“催什么催!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我一家三代如今男丁只剩家中两岁小孙。之前凌辱人家,现如今却靠他们孤儿寡母来苟延残喘!”
金色马车那个年老的车夫长叹一口气,摆摆手:“哎,你也别发牢骚了,谁家不是的,现如今唯有赶紧把小王送入京是正事!走了!”
一阵边塞的长风吹过,时刻提醒人们,虽已经入春但是冬季的凌冽还没有走的太远,黑色马车不知是为什么猛烈晃动了一下,好像是抵不住寒冷打了个哆嗦,带着马也不安的嘶叫起来。“诶!”黑色马车的车夫叹着气,边转身回到马车上调转马头上路,边狠狠抽打车马,将一切丧气通过马鞭,发泄在马屁股上。夜里的燕城,人马甚少,不一会,两马车就驶到了城门口。
燕城的守卫,拦住这一黑一金的马车,刚要盘问什么,金色马车的车夫递上一封精密封起来的信笺,守卫拆开来,借着火把的闪烁看罢,掀开金色马车的车帘,车上卧着一个金缕镶边的紫袍男子,那男子可能是刚刚正熟睡着,被车外的光亮一闪,秀丽的长眼睛迷离半睁,如妖娆半开的罂粟。
军士放下车帘,转而走向黑色的马车,车帘一掀起,车内端坐着一人,黑色的带帽斗篷将人裹的严严实实的,就连脸都被遮去了大半。军士放下车帘,对着城墙上喊道:“放!”
黑色马车内,一片漆黑,只能听到外面沉重的城门吱吱呀呀的打开,经过一阵让人窒息的留白,然后轰然关闭。黑色的斗篷下面一阵翻动,叶一从下面小心翼翼的钻出来,披着斗篷的人忽然失去了支持支撑,也瘫软下来,倒在车内,一动也不动。
黑色马车的的后窗被轻轻顶开,叶一透过后窗向后望去,她的记忆中,第一次如此在深夜的燕城外审视这座城,城墙上的火把将这座要塞之城闪耀的如此壮阔而震撼。待到几百米开外,她看到有军士匆匆登上城墙的最顶端,拼命打着旗语,叶一读出了旗子反复传递的信号:“关闭城门,禁止出入!”
马车向京城飞一样的奔去,充满了一种投靠极乐之地的渴望。叶一看着燕城在自己的眼中越来越小,忽然感到鼻间一酸。以这种方式离开燕城是自己始料不及的,她的心中突然被一种对未知的紧张包围起来,人生中第一次没有爹爹、没有铎锋叔叔、没有尚先生、没有昂扬的军士,只有她。
长风忽然又大作起来,云不知何时已经在天上越积越厚,天地间除了马车奔波的声音,压抑无他响。忽然一丝雪粒从云缝中洒下,云竟真的裂开了口子,鹅毛雪扑涌而下。叶一竟没有排斥这场雪,她轻轻的将手伸出车窗,雪落在手上凉凉的湿湿的。叶一呆呆的看着雪中几近不见的燕城,深叹一口气,“这应该算是五月雪了吧……”
马车外响起了车夫苍茫的歌声,先是一个人唱,后来另一个声音也不自觉地靠了上来:??“北风卷哟,莫干春草遍地折;
冷霜降哟,玉庭百丈冰封鹤;
寒冰至哟,红旗不翻风难掣;
三春迟哟,春欲暖人被寒扼;
挽君去哟,执手相看又奈何;
送君往哟,轮台东门清泪惹;
念君意哟,山回路转君渐远;????
盼君还哟,风雪空没浅马辙。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