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寿殿的一角,几株石榴树枝叶已是郁郁葱葱,石榴花的花苞迎着明媚的阳光,在风中点着头。春末,夏天的气息已是按捺不住,四处找着发泄的出口,却在长寿殿的门口望而却步。
紫色的布幔将一片明媚挡在殿外,殿内,浓厚的檀香味道缭绕不去,暗沉的空气中,黄金的硬榻上一双昏黄的眼睛,呆呆地看着缥缈的烟气婀娜缭绕而上,却最终消散的无影无踪,婀娜缭绕从未断过,而幻灭消散也从没变过。
叶鸿有些颤抖的走到榻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良姨……”语未毕,泪如雨。
那双昏黄的眼睛慢慢转了过来,看到叶鸿的瞬间,迸发出久违的生动,”鸿儿!是鸿儿!你……你怎么来了。”枯黄的手覆上叶鸿的手,”你……你可还好?”
“嗯,好!”叶鸿哽咽的重重点点头。这是多少年了,十年了吧,十年未见了,再见时,她已是只剩半条命了。他六岁时便跟随了这个叫良慧的女人。那时他是叶赫部唯一幸存的王子;良慧也只有十六岁,是父王最小的老婆。那时的她,像草原上太阳花一样明媚,有着两颗虎牙,像是驯不服的小狼。在部落被灭之前,他甚至都不屑于叫她一声。而就是这样一个,救了自己,将自己抚养长大,还将仅剩的叶赫部残兵训练壮大。后来她改嫁了。从那时开始,她把叶氏军主的位置给了他,他变成了叶氏军之主,这应该是她爱上那个男人时,用仅存的理智做的决定。不知道若是真如那个男人所求,把叶氏军给了他,她还会悲惨成什么样子。
良妃听到叶鸿说到了那个”好”字,好像听到了这世界上最开心的事情,眼中的紧张渐渐缓和下来,嘴里不断的嘟囔着”好,好,好便好!”
叶鸿重重的将头埋下,遮住自己满目的悲伤,他微微偏头对身后道:”我们现在这样子,你都满意了么!”
“你们——都还是不肯原谅朕!”他身后,默默立着一个男子,厚重的背影却散发出来难言的压迫感。一身的黑色锦缎,衬出精心刺绣的九条金龙,在烟气的缭绕中,微微颤抖。
“出去!”昏黄的双眼收回略带温暖的目光,顿时变得无比坚决。
?“朕已经把叶鸿的女儿留在京城了!”
“听这意思,老身应该是可以死去了……”
“叶鸿常年在外征战,难以周全照顾好其女,这也算是对叶鸿的体恤。”
“体恤?对叶鸿来说,那个孩子应该是比我这个老人儿重要许多的!皇上真是一点儿也没变,还是这么懂得未雨绸缪、制衡运筹。很好,看来我以后再也不用被人灌药、喂饭了。”
“母妃!”
“我没你这个儿子!”
“您就那么爱恋那个弃您如鄙履的‘父皇’!”
干涩的嘴唇无力的抽搐起来,”出去!”
“当年大冶部举兵压境,他却只是在意不能带那个钰锦去赏塞外风光!那时候您在哪里,您只能独守青灯为他白白担心!我当时就站在他们两个的面前,您知道我有多么心痛么!那个父王口中的塞外不也正是你们相遇的地方么?可他满心哪里还有半点您的位置,甚至提起那片您日日回忆的地方,他眼中连半点您的痕迹都找不到……”男子愤怒的指着床头的铜铃道,”而母妃!你竟然还留着这个!这只不过是他随手给你的一个无足轻重的……”
?“你不恨么!”
榻上的老妪干笑了两声,最终化出一声无奈的叹息,“太祖皇帝固然薄情,而你却让我蒙羞!”
“蒙羞?”榻前男子方才还义愤填膺的脸顿时变得茫然起来。
“淳儿,若是你真的问心无愧,叶鸿怎会孤身一人、他的女儿怎会没人照料,这十几年来你锲而不舍寻找的、害怕的又是什么呢?”老妪看着男子的不知所措,又忆起了他孩童时的模样,心底顿时涌出一种按捺已久却终又汹涌的温柔。那时候她已经不受宠了,当他看到父亲挽着别的女人嬉笑而对自己的母亲视而不见的时候,眼中流露出来的也是这种迷茫。她看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正眼看过的儿子,眼神慢慢变得柔和,僵硬的脸庞也散发出久违的祥和。“你父皇当年给你取名夏侯淳,给你哥哥取名夏侯洸,都有个侯字,想必是望你们保住侯王之位,结果一位成了皇一位埋没草莽;你有个‘淳’字是愿你淳朴仁厚,你哥哥有个‘洸’字’是期盼威武建业。这么看来你父皇的愿望真是一个都没实现啊……”老妪嘲弄的笑了笑。”你去吧,淳儿,我不会原谅你,因为你,我对你父皇的恨都充满了愧疚,我多么想自由的恨他……”老妪慢慢闭上了眼睛,仿佛说完了这番话便终于放下了心中所有的重负,呼吸也变得罕有的平和匀称。
夏侯淳踉跄的站起身来,欲要再说什么,却见叶鸿噌的站起身来,挡在他身前,狠狠道:“你够了!”
“我们该走了,母妃要休息了。”夏侯淳话毕,转身离去。
叶鸿则轻轻蹲下身来,对良太妃道:“良姨,你好好歇着,什么也别想了,有机会我再来看你。”
二人向屋外走去,一路无语,各有各的心事。
殿口的侍女抱着一个紫砂的盅,双手难以自持的抖个不停,普通跪倒在地,颤声道:“皇上赎罪,奴婢无能,今日,良太妃说什么也不吃东西……奴婢……”
“罢了……”夏侯淳摆摆手,他觉得有些累,边走边道,“你下去吧!”
一滴冷汗啪嗒打落在地,侍女有些吃惊的愣了一下,她清楚的记得自己的前一任就是因为不能让良太妃吃东西被杖毙了,这以后良太妃倒是看在自己贱命的份儿上,勉强吃上一两口。
良太妃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口中念念有词,”走吧,走吧,都散了吧——我也该走了……”如果有来世,自己愿变成塞外的长风,拂过草原上每一缕鲜绿的草尖。两行清泪顺着良太妃的眼角潸然流下。但愿永远不要让自己再碰到那个风度翩翩、多情却又薄情的男子,也不要生下这样一个儿子。可耳边却又响起了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爽朗笑声,声音越来越近,把自己团团包围,像一个漩涡,让自己越陷越深,那个想了无数次又恨了无数次的身影,那个想见却又恨不得忘掉的人,顿时出现在眼前,拥着青草的香气,将自己环在怀中,温暖中,他解下腰间的铜铃,轻轻摇晃,清脆的铜铃声响起,清脆悦耳。
窗前的侍女吃惊的看着良太妃的脸上绽放出笑容,如少女充满羞涩和幸福,这笑容如盛夏的蔷薇,疯狂蔓延,将这温暖的气息带满整座长寿殿。
铜铃声声脆,彼时子来归,谁知罪,清明雨接红花泪。
铜铃声声脆,此时子徘徊,不知悔,黄昏风掩黄芦悲。
永丰十八年,太宗皇帝生母良太妃殁,追封圣德仁爱慈孝德熙太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