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日将暮,早已没了白日的凶恶,静静地注视着世间万物。夕阳之下,大河之側,邙山以南,一座威严的城市默默地矗立在无垠的平原之上。落日余晖倾泻在巍然宏壮的黑色城墙上,仿似一层金色的镀边。
这座城叫长安,它曾经有很多名字,而今的名字是八百年前太祖红莲皇帝感前朝无道,悲天下离乱之苦而改。它是大夏的国都,王畿之城,天子所居,四海首善。
与新筑的东都洛阳不同,长安是一头年迈的老兽,所有的锋棱锐角都被岁月磨平。只有在这样的暮色里,偶尔半开双目,峥嵘俱现,所有的苍茫与王气在它的血液和鼻息里隐隐作动,那些关于荣耀与阴谋的故事流淌在它的四野八荒。
一行黑色车队带着沉闷的轰鸣声由东城中门鱼贯而入。这座世界上最大的城市共有四道城墙,东西城墙长四十里,南北六十里。十里一门,全城共计十六门。每一道门,都有着其独特的职责,天子百官,士民工商都不能随意穿行。
东城中门,其名宣华,取花团锦簇之意。两百年前弥赛亚教团自此门入并成为大夏国教,故又称福音门,或者更常用的十字门。
车队自专用的驰道一路飞奔,两个小时后在一处幽谧古朴的庄园外停下。
为首的机车骑士关闭了仍不断低沉轰鸣的引擎,取下头盔,露出稚嫩的脸庞。
庄园铁门之前,一名身穿黑色长袍,面容枯瘦的老者恭敬地行礼。
“殿下,条顿大人让您沐浴休整之后前去见他。”
“哦,我知道了。有劳了,亚彦神甫。”少年侧身让过此礼,说完避开老者向前走去。
“另外,亚彦神甫,以后请不要对我使用敬语了,而今我只是一个在神前祈求救赎的罪人。”少年略一停顿,背对着老者道。
老者闻言躬身行礼,应下称喏,看着远去的少年,心里想,如果不是当年的事情,这样的贵公子怎么会沦为条顿大人手下的一条恶狗。
弥赛亚教团本只是一群苦修士自然形成的松散组织,两百年前突然取代原本的巫庙成为大夏国教之后,形成了一套俨然有序的庞大体系。教皇直属的圣灵廷之下,是各大巨头分别统辖着的枢机会,圣殿骑士团,仲裁所,以及隐然独立于教廷的修道院,再其下是遍布整个大陆的各个大小教区作为基石,共同构成了教廷这个庞然大物。
其中,仲裁所最为臭名昭著,它的职能只有一个,讨伐异端,清洗不洁。条顿祭祀正是主管仲裁所的四大巨头之一。条顿之下,不再设职属,只有一只名为神罚者的部队序列。神罚者数量稀少,最多时也不过百人,却权柄极重,既是对外的长矛,也是对内的利刃。每一次神罚者出动,都意味着血流成河,当然死去的都是本就该身处地狱的异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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卸去重甲,身穿麻衣的少年恭敬地跪在略有泥泞的地上,身前是一片青绿的麦田,幽青的麦子看着生机勃勃,麦穗却瘪瘪的,都这个时节了,却也不能说得上长势喜人。
麦田里里一个男人正拄着锄具休息,身量极高,面容白皙也极为温和,只是一身农夫打扮按理来说是配不上这样的一个男人,但穿在他身上却丝毫不显矛盾。
“回来了。”男人放下手中的锄具,用沾满泥垢的手擦拭额头上的汗水,本已干涸的泥垢被汗水融化,白皙的面容顿时留下了一道道痕迹,显得有些狼狈可笑。
只是可笑并不意味着可以笑,面前这个身着农衣的男人,即使看起来再狼狈,也是这个帝国最大的权力者之一。条顿祭祀,圣名光暗永判,手中握着可以在任何时刻,任何地点掀起腥风血雨的利刃。
“是。大人。”少年谦卑地奉上盛有清水和洁巾的银盘,简短而又不失礼节地回答。
“我和你说了很多次,白瀛。非正式场合的情况下,我更愿意听到父亲两个字。”
男人一只手端起银盘随手放在一旁的木墩上面,然后温和地将少年扶起。
“是。大人。”
听到丝毫没有改变的回答,条顿无可奈何地笑了,随意地挥手示意固执少年坐下,然后自己也不顾地上还未彻底干涸的田埂。
白瀛之前在等候的时候就已跪着,现在自然不会有不适应和嫌弃,依言跪坐在地。
“说说吧。”条顿一边俯身将布满泥垢的手伸进沟渠,借着水慢慢搓洗着双手,一边漫不经心的说话。
“本次行动历时两月零七天,我与邓肯侍祭带领所属序列配合东阳国国立骑士团剿灭犯下叛逆,渎神大罪的铁王座。于平丘,全歼铁王座上至魁首下至干事共一百一十四人。邓肯侍祭与所属序列误中阴谋,重归荣光。”白瀛不假思索地回答。
“你说的这些,秘事部在三个小时前就已经汇报上来了。我想听一些不一样的。”条顿玩味地盯着少年,似乎在直视那双漆黑眸子的最深处的景象。
“铁王座声势浩大,却多为无知民众,受异端蛊惑才犯下大罪,我感其愚昧可悲,故……故只饬令东阳国教会感化,使其重归神……”参不透男人心思,白瀛只能斟酌着回答。
“你还是不会撒谎,以后不要尝试这么做了。诚实是神教诲的美德,你要恪记。”没有听到想要的回答,条顿冷言打断了白瀛拙劣的表演。
“邓肯年纪轻轻就晋身侍祭,离真正的权力者也不过数步之遥。他名为神罚者,实为枢机会伸进来我仲裁所的一只手。或许他背后真的站着某位大人物,但对我而言,砍了也就砍了,那位大人物也只能把疼痛咽回去。那些被蛊惑的民众也不是什么大事,羔羊总有迷途的时候,但它们总是会回到神的怀抱,你的处置虽不合教规,却也无足轻重”,条顿轻柔抚摸着少年愈发下低的头颅,慢条斯理地说道。
“我只是希望你能明白,我的孩子。秩序,秩序是维护荣光的利刃,是坚守信仰的堡垒,秩序之内,再大的事情都可以做,秩序之外,触之就会给你自己带来毁灭。你是我的教子,将来我的一切都将交给你,而你,唯一要学会的就是遵守秩序。”
男人温和的举动和言语落到白瀛的心底,却像锋利的刀剑,几要撕裂少年藏在最深处的内在。一时间,汗水便如泉浆般涌出将单薄的麻衣浇透,然后瞬间冷却。此时太阳虽沉,犹有余温,少年却如处三九寒天。
“谨遵父亲的教诲,孩儿记住了。”
条顿再次露出温和且带着满意的微笑,伸出了自己的左手。
白瀛谦卑地接过,致以吻礼。
白瀛搀扶着条顿回到古朴庄园。
“回去休息吧,孩子。明日,圣事部将就邓肯侍祭一事向你聆询。我已经安排好了,你知道该怎么说。”
“孩儿告退。”
少年躬身行礼,待条顿的身影消失于房内,才转身离开庄园。
以近乎等距的步伐走出庄园,身后沉重铁门缓缓闭合,白瀛顿时感觉眼前一黑,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倒去。
在外等候的黑甲侍从中的一个快步凑上前将白瀛扶住,用自己的身体支撑着让其不至于倒下。
黑甲侍从身上除了钢铁和机油混合后的味道之外,还有股淡不可闻的薰衣草香气,以及一股更加极难嗅出的味道,但回来的一路上相处的久了,自然很是熟悉,况且这个味道还在缓慢却稳定地加重。
他有些嫌恶地想要推开侍从,却被更用力的抱紧。
最终,被誉为瘦虎的他却没有使用蕴含在身体里的那股力量,因为侍从低声呢喃了一句话。
“看来,你拙劣的演技瞒过了那位大人呢。”
白瀛不得不忍住心中想要呕吐的感觉,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伊丽莎白,仲裁所的每一任巨头的宝座都是由谎言,阴谋与血腥编制而成的。这一任,我的教父尤其如此,或许我们的小诡计在他面前只是孩子拙劣的表演。”
说完之后,他便冷冷地推开了侍从,大步走向机车,两名侍从沉默地为他穿戴上厚重的黑甲。
车队再次像一支黑色的箭,在喧嚣的引擎声中远离庄园。
庄园之内,身穿黑色长袍的枯瘦老人站在一间大屋的门前、、、、恭敬地汇报。
“大人,少爷已经离开了。”
“哦,那边的事情呢。”房内传来温和的询问。
“一切都安排好了,明日的圣事部不会有任何不该出现的杂音。”老人自信而谦卑地回答道。
“东阳国那边,辛苦老伙伴去一次,那孩子还是太年轻,既然做了就该把尾巴全都砍掉烧毁。”屋内之人的话语带着一丝不满。
老人微微一笑,想起那个很久之前总是洋溢着灿烂笑容的小男孩,回答道:“少爷是个心底善良的孩子啊。”
屋内的人沉默了半晌,继续说道:“下去吧,圣事部的狗腿子们没什么用处,就是跑得快,鼻子尖。不要给他们留下什么痕迹。”
老人闻言却浮现出犹豫的神情,思考了许久才咬牙道:“少爷身边的那位,怎么处置?”
屋内之人并没有解答老人的问题,而是问道:“他出去用了多少步?”
“1997步。”老人不假思索地给出了答案。
“不错,勉强过关。那位你就不用管了,教廷光辉之下它翻不起什么风浪的。”
这次,老人似乎听出了一股言不由衷的愉悦,脸上也展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恭敬地告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