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平是汝宁府西北方向的一个县,由西平县往北一点就进入了郾城县,便进入了开封府,郾城是开封府西南方向的一个县。西平县在汝水旁,郾城在颍水旁,由西平往郾城的这四十里跨越,不但由汝宁府进入到开封府,也由汝水流域进入了颍水流域。如果想勾通这两个流域,在西平县城与郾城县城之间,开一条四十里的运河,是最短距离。但是刘洪起没这个打算,他对自已所处的战略位置很不满意,西平县的另一个特点是,它处在南部祸乱地区与北部相对安定的开封地区之间,开封府也只是暂时的安定。
开封府的人口占了河南的三成,面积只占河南的五分之一。因为河南府,南阳府,汝宁府,皆多山,人口不多,而开封府处在黄河冲积平原上,人口密集。
由西平县到开封城四百余里,一路要经郾城,西华,扶沟,通许四个县。两日来,刘洪起坐着小轿行进在开封府南部的土地上,这片土地密布着颍河的支流,以及支流的支流,大隐河,小隐河,石梁河,清流河,洧河,沙河,显然,这片地域不利骑作战,无形中成了开封府的屏障,流贼不爱到这里来。一个多月前,闯王高迎祥北线突围,也是从开封府北部河流较少的区域,杀回河南府。
崇祯八年四月初,扶沟县,城南,驿站。刘洪起坐在驿站外的土坡上,看着眼前的这条河流,这条河流有好几个名称,小黄河,惠民河,沙河,贾鲁河,而它还有一个上古名称:鸿沟。刘洪起之所以关注这条并不宽阔的河流,是因为这条河流一度勾通了淮河与黄河。也只是一度沟通,后来上游便被黄河泥沙湮灭了,也可能只是湮灭了一小段,还有疏通的可能。这是一条南北向的河流,刘洪起所处的位置在开封城正南二百六十里,这时,一队公人簇拥着一抬四人轿由南门出来,来驿站而来。一人衙役执着大红拜贴奔跑过来,到了驿门口,冲守门的官兵叫道:扶沟知县参拜抚宪大人。说罢,将拜贴呈上。把门的军官看了看拜贴,便将来人放入驿站。
“一个辽东贡生,位至知县,还是这安稳地面的知县”,军官自语道。刘洪起闻言,心道,这可能是朝廷的惠辽政策,辽东是沦陷区。知县来拜,他不便坐在门口,起身向沙河去了。田野河边新绿点点,对岸春耕的鞭牛声清晰可闻,一架地溜子行经刘洪起身旁,引得他由衷一笑。地溜子就是一部木架,象雪橇没有轮子,由牛拉着在地上拖,地溜子上载了一部犁。这引发了刘洪起童年的回忆,流传了几千年的事物,到了庄士的时代,二三十年间纷纷绝灭。
驿站有二百多间房舍,门上标着甲子,甲申之类的编号,编了号便叫号房。驿站四面墙都是马棚,喂养了一百多匹马,这处驿站只是河南百余处驿站中的一处,这百余处驿站,驿马便有一万多匹,驿卒的数量与驿马相当,有马夫,铡草夫子,煮料夫子,分工专业。崇祯初年精简了驿站,使得李自成失业造反。
驿站中还有几处小院,是为高官预备的,厢房内,元默放下笔,笔下是:二十余万流贼,以十分之一之众击之,地阔难周,兵分难敌,东西奔命,旷日费财”,是为这次围剿失败,向皇上的总结交待,洪承畴也上了类似的奏疏,只是东西奔命的是洪承畴,而元默是南北奔命,他由开封到信阳有七百里,来回便是一千五百里。以十分之一之众击之,这句话令他想起了另一个比例,就是税赋,缴税未完两分降俸一级,未完三分降俸两级,这只是降俸,未完四分降职一级,未完五分降职两级,且降职者停俸,带罪行催,未完六分降职三级,七分降职四级,八分闲住,九分革职为民。他叹了口气,门外有人禀报,扶沟知县来拜,他便起身,往客厅去了。
元默所带的两千步卒回开封了,他行经州县,时常停下来观政,与地方官晤谈,这样便拖慢了行程。与苏显佑晤谈的信息是,左帅还顿兵在许州,也就是扶沟以西百余里处,一个月前高迎祥由扶沟以北突围,左良玉不敢迎击。左良玉的能打之名是捏软柿子捏起来的,遇到硬的便退缩,高迎祥是流贼当中战力最强的一股,有两千重骑兵,马披甲谓之重骑兵,马披甲是谓重骑,马是最容易伤到的,马若不披甲,骑手披再重的甲有毛用。由于贺人龙与左良玉不敢打硬仗,流贼经过开封府时很从容,扰害甚大,扶沟县的练寺寨便被攻破。只是还没有县城被破的,因为此时流贼还带不动火炮,不是带不动,而是流贼还处于弱势,流动保命是第一位的,就象长征时的几门炮都被彭德怀扔河里去了,哪天流贼不惧官兵了,能拖着火炮慢慢行动,到时候没一个县能守住的。后金已经具备了这个能力,后金当然不惧明军,可以拖着炮慢慢轰击县城,只是前几年后金制作不了大口径火炮,但四年前的登辽之乱,使得后金具备了这个能力。后金获得火炮后,所经之处没一个县城能幸存,过两年后金便入掠一次,一次最少破十个县,抓十万口丁回去。后金撒兵后,会留下皇太极的议和文告,说是大明不愿议和,他皇太极是以战逼和,战争的创伤不因后金而起,责任全在明国。就那崇祯还是不肯议和。
另一个信息是,各县都忙着给城墙包砖,包括杞县知县申佳印,陈留知县左懋泰,汜水知县王国楠,郾城知县李振声,都在忙这个事,抚沟知县苏显佑,也在忙着给城墙包砖。因为中州远离边患,所以许多县城都是夯土墙。河南长期不设重兵,至今河南也没设总兵,总兵就是省军区司令,原则上一个省只设一个总兵,但现在是战时,总兵会越来越滥。
终于,扶沟知县苏显佑拜会完元默,在驿站门前起轿去了。他时才与元默谈的是贼情,一个月前高迎祥的骑兵曾经过扶沟向西突围,
天色渐黑,刘洪起与郑乐密,八弟刘洪礼依然伫立在沙河岸边,八弟刘洪礼对开封府很熟,这里是他走盐的地方,开封府的私盐市场并不大,因为这里是黄河故道,满地盐碱,百姓喜欢自已熬小盐,即硝盐,这里另一大出产便是硝土。自大禹时代起,黄河大的改道有六次,到了明末就算是四次,黄河在京津,山东,安徽都出现过,常年泛滥,华北地下被黄河注满沙子,保不住水,淮河以北种不得水稻便是此理,而淮河以南脱离了黄泛区,土层以下无沙,保得住水,方可种植水稻。所以淮河不但是中国地理的分界线,也是水土的分界线,还是方言文化的分界线,过了淮河就不再说官话了,淮河以南各地的方言,彼此听不懂。这是黄河在四千年来的六次大改道,至于小的改道,不计其数,所谓改道,就是黄河把自身河道淤死后,去抢占别的河道。距明末一百五十年前到四百五十年前的300年内,黄河河道忽而在开封以北,忽而在开封以东,以南,这便是黄河小的改道。刘洪起面前的这条沙河,也曾是黄河河道。此外,刘洪起不知道的是,后世他推崇的***便是扶沟人。
刘洪起正在抚今追昔,这时,跑来一个衙役,道,大人有请。
纱灯的烛火中,元默道:我代天宣化,奉旨考较于你,虽不会捏赃奸害,你却不象个本分的,叫我如何将你呈于圣人前?刘洪起道:“中州贼势,所在纷纷,学生志在团结人心,下苦死工夫,打造中州一柱,以遏贼势,为开封藩篱”。元默闻言一笑,他道:“便由着你戏耍老夫,百计打问不出一个信来。问你甚,都说未曾梦见,而你欲说时,又说曾梦见林林种种,百姓颠连无告,你却将国事待价而沽,以致富贵,奸巧之极。若再冥顽,我便做成本章,奏闻你尖酸奸巧形状”。说罢,看着刘洪起的表情,元默哼了一声,道,你还欣然有得色。
刘洪起道:“做不到就是做不到,不要自已骗自已,未梦见就是未梦见,大人何必苦苦相逼”。
元默道:“罢了,我且问你,那日你在二郎寨说,你欲将寨中百姓,民籍改军籍,然,便是军籍卫所,也是一家一户耕织,与民籍有何分别,卫所并非军囤,你是怎生想的?”。刘洪起道:“学生的心思叫大人说中了,学生欲行的便是军囤,而非卫所之制,学生欲变一家一户耕织为统耕统收,钱粮由百姓收归于寨主,以便经管口丁,调拨钱粮,寨中无论妇幼,皆行军法,方可在乱世中存活”。
闻言,元默沉默了一会,叹道:“一卫五千户人家,指挥,同知,佥事28员,镇抚四员,千户30员,所镇抚五员,百户近百,掌印,屯局,巡捕,城操,如何供养”。元默所说的千户30员,多是名誉千户,正经千户只有五员,百户也是如此,这导致卫所军户负担极为沉重,处境远不及民户,卫所口丁大量逃亡,成为流民的主流,大明的流民,多数都是打卫所逃出来的,只是现在又加上流贼的因素,流贼祸乱地区又出现了大量流民。
驿站旁的一个庄子,人们为了节省灯油,早早安歇了。庄内一户民居内,夫妻二人抵足而眠,丈夫悄悄起身,向对面床头摸来,刚爬两步,便被一只小脚蹬了回去。这个时代也有是避孕需求的,而且很需求,只是这个时代的避孕全靠人的意志,几千年来的事实证明,人的意志失败了,仅管是两个人的意志,但却要面对上万个夜晚。
烛火中,刘洪起还在陈述,“大人不嫌学生滔滔聒耳,学生再说说后世,后世所谓人民公社,各村统耕统收,再将食粮均分于各户,然百姓奸巧,做活不肯用心,年终所摊食粮,亦不比用心做活的少,如此人人做活不用心,一亩地可产二百斤者,仅产数十斤,大家受穷,后来又说此为体制之弊,然先者南泥湾军囤,亦是统耕统收,为何一人一日开荒可达一亩,所产食粮以一养三?故以学生观之,人民公社并非体制之弊,而是管理之弊,公社之下为大队书记,再下是生产队长,各书记队长一是无权,二是不问责,三是用人不捡选。百姓若不肯用心做活,生产队长拿他亦是无法,行不得军法,这是无权。囤垦不出成绩又不问责。至于用人不捡选,南泥湾之师是不关饷的,所产余粮亦落不进自家口袋,官兵是为浩气耕战,而人民公社的书记队长,是为私利做官,且此类人未读过书,同是做官,又不及士大夫多矣”。
元默问道:“南泥湾之师为何等浩气耕战?”。“回大人,三百年后倭寇大举入侵,险些亡了中华”。元默闻言震惊,关切道:“此倭患,竟比世宗时还烈?”。“回大人,倭寇险些打进四川,百姓死伤两千万”。
大明的人口仅八千万,闻听后世死伤了两千万人,元默惊问:后世口丁几何?刘洪起道:不足五万万。
忽地,元默问道:“彼时,我朝天子为谁,年号是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