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朱恭枵道:“我就不消去了,老四不是去荥阳查探了么”。朱肃溱道:“我说的不是荥阳,是凤阳祖陵!”。朱恭枵道,祖陵怎了?朱肃溱道:“你未闻得呀,风闻一似被流贼泄了王气,过几日,张老皇奉旨去凤阳探查,还有王昺老驸马也要出京”。荥阳有周王的祖坟,第一代周王生了十五个儿子,除早夭的,十二个是郡王,如果周定王当初少生一半儿子,现在开封的宗室就会少一半。这时,朱恭枵惊道:“我通不晓得,干得营生,这帮恶贼”。朱肃溱道:“你不晓得,我困在床上都晓得了,待你晓得了,咱老祖都被流贼刨出来烀吃了,凤阳话,稀钣锅里下元宵,糊涂蛋。你少不得代我去凤阳祭祖,太康伯与王老驸马两个外戚都去得,你如何不去?”。正说话间,有人来禀,张老皇亲来了。
哗地一声,水榭外一只两尺长的金鱼跃出水面,乃是原武王所献,水榭中,世子朱恭枵冲一个五十多岁的布衣拱手道:“我不敢作揖”。那人急忙还礼,“小老儿何等人,怎敢起动世子”。病卧在床的朱肃溱招呼那人道:“老皇亲坐到床头来,天潢日繁,民赋有数,在咱们这些又穷又多又不长进的宗室面前,休要多礼,甚世子,不长进的东西,有他发脱家产,没身为奴的那一日”。朱恭枵不满道:“父王,我今日怎又惹着你了,嚷得这么等的”。
那人闻言,笑了两声,冲朱恭枵道:“世子,休和他一般见识,千年古代地,你父王只有这么一出戏”,又摇了摇头,象个郎中般坐到朱肃楱床前,世子朱恭枵却只能伺立在一旁。那布衣道:“王爷大好了?一向想来探视,不得其便”。朱肃溱道:“如今我门上你来得稀了,莫非我病了这些日子,世子皮着脸不睬你,相待得慢了?”,又道:“病了好,没人琐碎,死了也好,活到这把年纪,也尽够了,不想再看这些抛撒家业的东西,哪日他们去做花子,虱子咬得都没人家响,够什么料”。布衣道:“看王爷说的,家大业大地,你待不管,世子遇事没个抓挠,你就干看着?这病怎拖了这许久,端得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莫非是内里无人扶持,以致饮食起居不周,我替王爷算计,是不是侧妃之中扶过堂一个”。朱肃溱闻听,嘎嘎笑道:“你这厮,一把年纪了,专常惹人笑骂,恶囊人得慌,我这把岁数,再扶过堂一门,地宫里却容不下三口棺材”。那人笑道:“我刚坐倒,王爷便给个大没意思”。
那人又道:“小老儿不过是个伯爵,世子这般立着,小老儿坐不住”。朱肃溱道:“他当家理纪甚是不济,每日只管自在通泰,全无心肝,便罚他站着”。这个自称小老儿的乃是国丈张国纪,祥符本地人,张国纪的爵位不及周王,不及郡王,不及公爵,他只是个伯爵,但张国纪比的可不是爵位,他是国丈,哪怕没有爵位,也足以与周王平起平坐。
周王无论是血缘上还是地缘上,都与当今皇上远得很。周王不比洛阳的福王,福王皇上的亲叔叔,但又有抢班夺权忌讳的一层,张国纪之所以敢与周王来往,就是因为周王与当今皇上很远,就是哪天抢班夺权,也轮不上周王。
张国纪是懿安皇后的父亲,就是天启张皇后的父亲,懿安皇后是崇祯的嫂子,所以张国纪只是前任国丈,但正因如此,张国纪比现任国丈周奎还吃得开,因为崇祯可以不买皇后的帐,但不能不买皇嫂的帐,况且皇嫂张嫣对崇祯有大恩,要不是张嫣在天启临终时进言,崇祯也接不了位,到现在还是魏忠贤时代呢,张嫣不但对崇祯有大恩,对大明也有大恩,这一点,周王朱肃溱十分明白。
懿安张皇后,张国纪的闺女张嫣,终结了魏忠贤时代,还保住了皇室血统。天启皇帝的儿子都夭折了,在天启临终前,魏忠贤弄了几个孕妇进宫,冒充太子,当时如果不传位于崇祯,皇室的血统就变了。张国纪虽然吃得开,但他很低调,不象现任国丈周奎那样吃相难看,张国纪不但不吃,还愿意吐,几年后崇祯被银子逼疯了,请公卿捐助,只有张国纪放血了,被从伯爵晋为侯爵,国丈周奎只是捐了点银子糊弄,据说那点银子都是周皇后给的。张国纪的女儿张嫣也很低调,在宫里任事不管的,因为她已经是离任皇后了,她很懂分寸,但当初,魏忠贤最大的敌人就是皇后张嫣,为了打击张嫣便往张国纪身上泼污水,好在天启唯一不糊涂的地方就是善待皇后,没太听魏忠贤的,只是将张国纪从北京赶回老家居住,从此张国纪更是远离政治,不愿进京。这个在宫里任事不管的皇嫂,如果向皇上开一次口,崇祯也是很难拒绝的,可惜的是,九年后,李自成快来了,崇祯想南迁,张嫣这时开口了,反对南迁,将崇祯束敷住了,成了大明亡国的一个原因。
这时,周王忽地痛哭起来,张国纪与世子在床头,一个说父王休这等的,一个说王爷你别要如此。有太监端上洗脸水,递上手巾,朱肃溱接过手巾,抹了抹老泪,道:“二月,坊间便有流传,听闻由那高墙逃出的宗室,有潜藏回来的,我还不信,托人问了问,诓我说地宫门户不曾开动”。世子朱恭枵插嘴道:“甚逃出的宗室,是流贼由高墙纵出来的罪宗,浦江王家里第四个也逃回来了,他老子不认他,他拾头打滚地闹,我听了些长长短短”,朱肃溱闻言,斥了一声你莫多嘴,正欲接着说下去,忽地,他瞪向朱恭枵:“祖陵的事,原来你早就知晓,你们早就知晓,打伙子诓我一个呀”,说着就要找东西修理朱恭枵,找来找去,抄起枕头砸向儿子。
“父王,儿子只知凤阳被兵,却不知祖陵遭难”。“王爷息怒,祖陵的事,在这圣旨之前,小老儿便曾闻得一二”,闻听张国纪的话,朱肃溱静了下来,看着张国纪,张国纪道:“一月间,祖陵上头,我听了些浮议。那咱庄上有人自京里回来,娘娘捎来几个盒子,亲手做的点心。据回来的人说,京里传闻,有人给皇上上了一本,说祖陵要不好,我还不信,不几日,便传来凤阳遭难”。朱肃溱道:“娘娘一向不问国事的”。张国纪急道:“俺未说是俺宝珠说的,是京中传闻”。
张国纪的轿子终于出了周王府午门,到了五丈街上,向东行去,一路行经画匠铺,古董铺,药材铺,笸箩铺,应城王开的炭厂,一直出了曹门,也就是东门,祥符有五个门,东城墙上有两个门,靠北的是曹门,靠南的是宋门。张国纪的轿子过了曹门外的棉花市,折向东北,在20里外的黄河边上,有个柳园,那是张国纪的老家,他平常住在那。
此时,刘洪起出了部院衙门,也来到五丈街上,他与张国纪背向而行,是向西,一路行过瓷器店,毡毯店,当铺,往西门,也就是大梁门行去。刘洪起在西门外看了看柴市,问了问炭价,绿豆价,在城外的三眼井,他看到公开出售的弓箭与火铳,他想,怪不得妖莲这么轻易地就得到了弓,接着,他联想到了八弟,心中一痛,失去了考察兴致,在几名便衣衙役的陪同下,刘洪起又返身回去。进了部院衙门后,刘洪起径直穿过一架牌坊,那是仪门,不是他这个身份能走的,一个差役正想提醒,旁边的差役伸出手摆了摆,便任由刘洪起从仪门进了河南部院。
书房内,案上放着一部《救荒本草》,乃是第一代周王组织人编写的,上面记载了四百多种可以食用的植物,实际上是一部食谱。而元默看的却是另一本册子,终于,元默看累了,将册子搁在案上,望着封面上《梦遗录》三个字摇了摇头,梦遗二字怎么敢进呈给皇上,唉,也管不了许多了,他现在不敢招惹刘洪起,见着刘洪起必称东桥。
《梦遗录》里边记载的全是刘洪起的梦境,元默刚看过的这一章,说的是刘洪起梦到一个叫非洲的地方,当地黑种人被一群来自欧罗巴的白种人殖民,起先,白人的文明程度也不比黑人高太多,白人将黑人抓住,送到欧罗马当驴子使。但后来,白人的文明程度越来越高,白人在非洲的统治越来越文明,但这时,非洲黑人发起了民族解放运动,将白人赶跑了,黑人自治,非洲立时沦为地狱。因为黑人的文明程度差白人太远,黑人与其自治不如叫越来越文明的白人统治,但举世都讴歌非洲黑人的民族解放运动,对黑人自治造成的战乱与饥荒视而不见。最后非洲还剩一个叫南非的地方,还是白人统治黑人,但不久,在举世攻击下,南非白人只得放弃统治权,黑人统治起了白人,南非立时沦为罪犯的天堂,还提到了一个叫曼德拉的,总之没有好话。又提到一个叫路易十六的西夷国王,最后总结路易十六不是因为奢侈被推翻,只因他不会镇压,下不了狠手,路易十六那点事比起使海内虚耗,人口减半的汉武帝这般暴君又算得了什么,汉武帝没事,路易却上了断头台。非洲的所谓民族解放运动之所以成事了,也是因为西夷白人民主了,人道了,下不了狠手镇压而已,就让黑人自已解放自已,自已管理自已,自已祸害自已。“不成是在教皇上行桀纣之事,效霸道之术?”,元默担心地想。
元默正沉思间,忽地从外间走进来一人,“东桥”,元默起身道。
刘洪起坐着不发一言,任由元默讲述。“赋役繁兴,度支纷扰,拮据甚苦,这一百两便做你的程仪,穷秀才人情,将就收了吧。我已写了一条大船,两日后你随太康伯祭祖陵,待凤阳事了,你或进京,二郎寨那边我自会加些疼顾。洪礼救了我的残生,我已上疏请恤,此番因国事,你未能扶柩回乡,害得你荒悖失伦,要怪你便怪我”。说罢沉寂,过了一会,元默又道:“时才得报,右都督邓玘,兵变坠楼身死,我记得你说过,兵少,兵骄,兵变,这变兵变叫你说着了”。刘洪起闻言,吃惊地看了元默一眼。元默接着道:“师败饷绌,我不能赞一策,落职取罪有日,来河南仅两年,却是艰难险阻备细尝过,唉,官清民自安,看来这古人也有欺我者”,说罢苦笑。
天色渐渐暗了,元默还在说,“我幻时孤贫,一手拉风箱,一手看书,心思在书而不在手,拉得猛了,便燎了眉毛。老师是个老生员,家中并不宽裕,却时常周济我,此恩毕生难报,那咱我回家,去看他,黝黑的屋子,他拉着我的手,老师更老了,也更穷了,一晃二十年了”,说着,元默眼中泛起晶莹。刘洪起看在眼中,心中泛起酸楚。
“你善待妇人,我心里极是赞成,我见多了女子仓促失配,遇人不淑,投井投缳之事,所在皆有,大明的女子苦啊”。刘洪起终于道:“大人,学生昨晚有一梦,有牛金星者,为河南举人,日后将为闯将李自成军师”。元默闻言,噢了一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