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郭卉的话，郭香脸上的神色明显一松，方氏先是一愣，随即却一巴掌就拍到了郭卉的腿上，急道：“你这傻孩子，胡说什么呢，那是你家，你能不想回去？”
方氏的手上并没有使劲，并不疼，郭卉笑了笑，温声道：“娘，我已经嫁给赵有丁了，这里才是我的家。”不等方氏开口，郭卉又继续说道：“大姐说得对，再怎么样也没有嫁出来的女儿又回家去的道理，我也怕村里人会说闲话呢。”说着脸上露出担忧的神色。
方氏却不在乎道：“你听阿香胡说，谁会说什么闲话，你一个寡妇的，回娘家有什么不对？在这里你已经用不着侍奉谁，可也没人照顾你啊。”
“娘，就算我自己不在乎，我也怕因为我自己的事让咱家被人说长道短啊。”郭卉解释道，“当初……唉，我也知道当时家里的情况，并不会埋怨爹。何况我人不在郭坑了也就是了，没人会费工夫来记得我这个人，要是我又回去了，也不可能每天都躲在屋子里，乡里乡亲，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娘，我可不想做咱们老郭家的罪人呐。”
郭香趁机附和道：“娘，就是啊，你要是真心疼阿卉，就不能不考虑她的感受啊，要是害得阿卉心里过意不去，这岂不是像那个词怎么说的……本末倒置，对，本末倒置了。”
看着大字不识的郭香这个时候居然还能抖落出这样的词来，郭卉有些发笑，这就是传说中的人逼急了才能发挥潜质？这不连成语都用上了。
方氏却不会这么容易死心，她眼巴巴地看着郭卉，“阿卉，就算真有些人要说三道四的，任他们后头嚼舌根去就是了，咱们身上也不会少几两肉。”她的表情有些犹豫不定，显然是下了很大决心的。作为一个在农村里过了大半辈子的农妇，真的要做到那样豁达，其实并不容易。
见到母亲不顾外界的看法也硬要把自己接回去，郭卉的心里大是感动，她的娘，对她确实是真心的好。
一直话少的郭海这时候开口道：“娘，就依着阿卉她自己的心意来吧。”身为家中现在最年长的男丁，郭海也算是一家之主，只是在郭卉回不回家的这个问题上，他并没有太多自己的想法，在他看来，妹妹如果真的回去了，也就是多摆一双筷子的事，只是郭香说的那些话也让他觉得不无道理。女人家在这些事方面总是敏感一些，他两边相较起来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只能这样说。
郭卉接过郭海的话，“三哥说得是。”她拉过方氏的手，让自己尽量显得有说服力一些，“娘，我从前在乡下，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什么样的，后来跟着我男人来到浦县，住到了镇上，才知道原来我没见识过的东西还那么多，还有那么多没吃过的、没用过的好东西。我在这里住了两年，过得挺好的，街坊们也都是热心肠的好人。娘……我不想再回郭坑去了。”郭卉故意把自己说得好像是被这外面的花花世界迷住了。
方氏听完郭卉的话果然脸色一沉，不悦道：“原来你是来了城里心气变高了？”她生气地瞪了郭卉一眼，“阿卉，不管你嫁到哪儿，哪怕是去了皇城根天子脚下，也不能忘了你是从郭坑出来的。外头就算千般好，那也不是你的家。”
“娘，我是女人，自然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现在我就是浦县的人，郭坑已经不是我的家了。”郭卉也不示弱，梗着脖子粗声答道。她已经隐约看出来了，现在对方氏只能强硬一些，软磨没用。
方氏被郭卉的话气得浑身直哆嗦，索性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指着郭卉骂道：“你、你……你个没良心的死孩子！”最终还是没忍心骂下去，只是恨恨地一跺脚，转身朝外头走去，一边叫郭香和郭海，“咱们走，也不要在这里多待了，咱们这些乡下人，在别人家中做什么。”
郭香和郭海面面相觑，又看了郭卉一眼，连忙起身追上了方氏，拦住她道：“娘，这里怎么就成了别人家了，你这么说岂不是和五妹置起气来了。”
郭卉见方氏发了火，苦笑着摇了摇头，也起身来到方氏身前，垂着头说道：“娘，我实在是不想回郭坑去了，不能再服侍您，是女儿不孝，要不您打我吧。”说着抬起脸朝方氏跟前凑了凑，眼里虽然有些委屈，却满脸的绝然之意。
方氏怎么可能真的动手？她盯着郭卉看了一会儿，半晌才叹气道：“还真是儿大不由娘，女大不中留，现在就这样和我杠上了，倒好像我是把你怎么了似的，我想带你回郭坑去难不成不是为了你好？”她说着就有些伤感起来。
郭卉听到方氏有所松动，顾不得心里的愧疚之意，上前搀住方氏，柔声道：“娘，我知道您是为了女儿好，可是好不好的这回事只有自己知道。您就放心吧，我在这里真的过得挺好的，好得我不想挪地方了。至于郭坑，以后我得了空会回去看看您的，也得给我爹坟上烧上一炷香。”
方氏红着眼睛拉住郭卉的手，千言万语最后还是说了句：“唉，管不了你了，就随你去吧，你爱待哪儿就待哪儿。”见郭卉一喜，她又瞪郭卉道：“到时候在外头被人欺负了受了委屈了，可别哭着鼻子回郭坑去找我们，到时候我可不认得你。”
听着方氏的气话，郭卉强忍住笑意，又好声好气地哄了方氏一番，将方氏劝回屋子里吃完了早饭，方氏他们却也真的得走了。
方氏三人昨天是搭了村里一个外出卖菜的乡亲的顺风车，不过那个人只到了浦县和永宁县的交界处，剩下的路方氏他们是走过来的。今天要回去，郭卉已经给他们租好了马车，虽然只是最简陋的那种，比起走路却也要舒服得多了。
方氏硬是要把马车的钱给郭卉，郭卉却死也不肯收。刚才私下里方氏就已经将一小袋钱塞给她了，郭卉自然也是不肯要的，最后还是方氏发威道：“要么你收下这些钱，要么你跟我回郭坑。”郭卉这才乖乖把钱收下了。现在她怎么可能再要方氏出马车的钱。
郭香郭海在一旁，方氏也不好太过执意给郭卉钱，只得又把钱收了回去，三人坐上了马车。
方氏上车后掀开了帘子，嘱咐道：“阿卉，你一个人千万记得万事小心，有什么事别自己扛着，尽管找街坊邻居商量去，实在不行就来永宁县找娘。”全然忘了自己刚才说的到时候不认得郭卉的话。
郭卉的鼻子有些发酸，微笑着点了点头。郭海探头出来说道：“五妹，娘说得是，你还有娘家人呢。”
郭香也说道：“阿卉，有空记得回来看看我们啊。”郭卉看着自家大姐脸上露出来的依依不舍的神色，总觉得怎么看怎么惺惺作态。
时候不早了，赶车的扬起了马鞭，催动着马儿往前跑去，留下郭卉独自一人站在家门口，目送着马车的身影逐渐在巷子口消失，这才转身进了屋，关上了大门。
家里好像忽然安静了下来，之前因为赵有丁的丧事，人来人往的还挺热闹，早上也是四个人一起吃的饭，现在又剩下她一个人了。
郭卉发现自己好像又有要伤春悲秋起来的趋势，连忙摇摇头掐住了自己的念头，拐进厨房做起家事来了。
等到一天过去，郭卉坐在卧房里的桌子前，看着放在眼前的铜板。那是早上方氏给她的，她数了数，约有二两银子之多。乡下地方本来就比不得城里的富裕，方氏又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妇道人家，这些钱想必是她攒了很久的全部积蓄了。郭卉伸手拿了一枚铜板，想到方氏看着自己时疼爱的眼神，心中不由得感慨。
赵有丁的这一次丧事，总的花了三银子左右，倒比她估计的要少。这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街坊邻居们帮了她不少忙，有一些需要的东西都是从自己家里带过来的，都不需要郭卉花到钱，这才能让郭卉省下钱来。
郭卉仔细盘算，现在这些钱她如果省着点儿用，也够她用一整年了。还得感谢这时候不用交什么水费电费网费电话费，也就是用在柴米油盐酱醋茶这些，此外还有些蜡烛布匹一类的生活必需品。
然而哪怕这些钱够用三年，也绝对没有坐吃山空的道理。郭卉心想，等赵有丁的头七过去，她真的得开始找工作了。不过想到这里郭卉又愁上了心头，家里刚刚有人过世，按照这时候的风俗，应该大多数人家都会避讳的吧，奶娘估计又不成了，只是不知道得多久才能算出了孝期。
难道真得去做绣活做浆洗？郭卉将手举到眼前打量着。从前在郭坑村的时候经常要做各种各样的农活，这手自然细不了，等她嫁给赵有丁后情况就好了许多了。加之她后来刻意保养，经常拿了淘米水洗脸顺便洗手，现在看起来已经完全不是农村妇人的手了。
想到自己坐在小板凳上弯腰洗着一盆又一盆堆积如山的衣服的场景，郭卉只觉得有些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