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氏咳嗽了一声，听到动静的郭卉这才抬起头来，见是老太太来了，连忙搁下手中的书从床上跳了下来，站在床边有些拘谨地说道：“老太太，您怎么来了。”一边看着安氏怀里的孩子，心想，段德家的不会跟老太太告状了吧。
安氏也不和郭卉见外，自己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没回答郭卉的话，却反问道：“我刚刚进来的时候，看到你在看书？”
郭卉点了点头，笑道：“让您见笑了。”回到章家后，让郭卉觉得最幸福的一点就是她可以不用看那些街边摊子上买来的印刷粗糙、故事俗套的话本了，章盛庭的藏书很丰富，而且也并不吝啬。
安氏不置可否，抬了抬下巴道：“你看的什么书，拿过来我瞅瞅。”
郭卉依言拿起书递到了安氏跟前，安氏眯起眼睛打量着封面上头的几个字，《桂窗闲笔》。安氏也是识得几个字的，这本书虽然没看过，看书名却也猜得出是本散文杂记。她本以为郭卉也就是看看话本一类的闲书，没想到却是这种书，不由得转过眼上下打量了郭卉几眼，沉吟不语。
郭卉以为安氏是怀疑书的来历，连忙交代道：“书是我跟少爷借来的。”想了想又补充道：“我小心得很，并不曾污损了少爷的书。”
安氏听到她这样说却笑了起来，示意郭卉将书放回去，一边说道：“你也用不着紧张，我看这书整洁如新，也知道你不是那等糟蹋书的人。再说了，也不是我的书，我来操心作甚。”言语间甚是不在意。
说罢却问道：“我听说你娘家在永宁县的郭坑村，那地方可穷得很，你又是一个女人家的，竟然读过书。”眼光自郭卉身上扫过。
郭卉打了个激灵，便将早已想好的托词倒了出来：“老太太说笑了，我哪里有那个福分读过书呢，就我现在认识的字，有一多半儿还得谢谢少爷呢。”见安氏面露困惑，又解释道：“您也知道郭坑农村地方，男人去上学识字的都没几个，倒是后来从县城里来了一个老先生，据说是秀才呢，那老先生是随着儿子住到乡下来的，平日里闲着没事做，索性开了个私塾教起了一些半大小子。正好我平日里洗衣服摘野菜都要打那儿经过，刚开始是觉得有趣，便时不时蹲人家窗户下去偷听，大半年下来被我胡蒙瞎猜的勉强认了几个字，不过可一句像样的话都说不出来，更别提写了。后来来到章家，少爷仁慈，借了一些启蒙的书给我，我又学了好久，这才总算是认得全了。”
郭卉说着不好意思笑了笑：“您可以问少爷去，最开始‘声韵启蒙’四个字我倒念错了仨呢！”这些话倒也不全是假的，她最初的时候确实对这个时空的文字认识不多，也就比文盲要强一点点，后来能发展到如今这样多亏了章盛庭借给她的书。
安氏听她说得倒也合情理，点头道：“原来如此。”
郭卉看她换了只手抱孩子，以为她累了，连忙上前想要将孩子接过去，安氏却摇了摇头示意不必，口中道：“你以为我不行了？她也就这么一丁点儿重，我还有力气着呢。”她又轻轻拍了孩子两下，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缓缓说道：“虽说女人家图的不是建功立业、光宗耀祖，就是读成了个女秀才也没什么大用处，还不如会烧一桌好菜、做一手好针线来得更本事。不过古人说的也对，这书啊比其他那些什么琴啊棋啊的来得更能怡人养性，女人若是识得几个字，见识就能广，脑袋就能开明，省得整日里浸在这柴米油盐里头人都变傻了，净顾一些东家长西家短的琐事，这样还谈什么相夫教子，自己都愚不可及了。”
郭卉原本听着安氏的前半段话还把心提了上去，只道老太太是反对女人读书认字的，等把安氏的话听全了，一颗心这才放了下来。看来安氏是个开明的人，郭卉心里对这个老太太又增添了几分的好感。
安氏却忽然话锋一转：“不过，赵家娘子，我看你这些书可都白看了啊。”
老太太的话里带着一分冷意，郭卉忍不住心又咯噔了一下，就见安氏扫了她一眼道：“书上说了不少古往今来的孝子贤孙，也记了那些忠臣义仆，孝子也罢，义仆也好，哪个不是父母主上身前身后尽心尽力，可从没听过有人在父母亲或者君上主子的丧期内就开怀大笑的。”安氏故意顿了顿才又说道：“这可是大不敬啊。”
郭卉心里暗道：完了完了，看来段德家的果然和老太太告状了。在心里呼天抢地了一通，郭卉脸上的笑容也连忙收敛了起来，垂下头道：“老太太教训得是，我已知道错了。”却忍不住替自己辩解道：“先前同小小姐在屋里玩耍，四小姐也在，我们见小小姐能坐起来了，一时高兴，这才忍不住逗着小小姐玩了一会儿。”她偷偷觑了眼安氏的神色，又说道：“还请老太太原谅，我是小小姐的奶娘，一旦同小小姐在一处就忘了别的事，万事只以小小姐为先了，是以才会对故去的少奶奶这般不敬。”
显然段德家的并没有同安氏讲章茜文已经能坐起来了的事，听到郭卉的讲述安氏脸上一喜，“你说妞妞能坐起来了？”见郭卉点头，安氏搂着怀里的章茜文高兴道：“好孩子，来，咱们来坐一个，曾祖母就不抱着你了。”说着将章茜文调了个个儿，小心翼翼地让她坐到了自己的大腿上。
见章茜文坐得还算稳当，虽然仍需要大人用手去搀扶着，安氏还是乐得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抓着孩子的小手拍了拍手夸道：“妞妞可真是个好孩子！”
安氏暂时被章茜文转移了注意力，郭卉还来不及松口气，就听到安氏又说道：“你刚才说，万事以小小姐为先，这点自然是没错的。”她给章茜文稍微挪了挪姿势，这才抬眼看向郭卉：“不过她毕竟还只是个孩子，什么事都不懂，正是需要做大人的加以引导的时候，你身为她的奶娘，可不是只简单的给她喂喂奶就算了。平日里就数你和孩子接触最多，自然得起个言传身教的作用，明白我的话吗？”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章茜文，安氏的语气并不严厉，而是带着谆谆教诲的意思，听得郭卉也只有心悦诚服的份，因此头愈发地低了下去，柔顺道：“我明白您的意思，以后定当更加谨言慎行。”
在安氏看来，这事可大可小，说大了那就是不敬家主，消极怠工，说小了即便主母过世了其余人这日子还得照过。不过郭卉这是事出有因，加之态度也好，安氏并没有追究的意思。便不再提此事，转而又交代起了郭卉一些关于孩子的注意事项，诸如现在还不要让孩子久坐、坐的时候一定要扶稳等等，郭卉知道这是老太太带了两代人的经验之谈，都一一记下了。
等时候差不多了，安氏将章茜文抱给郭卉，自己又回前头忙事情去了，明天便是于氏的头七，要准备的还不少。
安氏前脚刚出去，后脚章蓉就跑了进来，还没走到郭卉跟前就连声问：“奶奶来做什么？没有骂你吧？”
郭卉将章茜文放到床上，又将床边的被子叠好确定孩子不会翻下来，这才转过身来，看着章蓉微笑答道：“老太太将小小姐抱回来，怎么会骂我呢？”
章蓉这才露出放心的表情，拍了拍心口道：“刚刚段妈妈凶巴巴的，又抱着妞妞往前头走，二哥不在，她一定是和奶奶告状去了，我还担心奶奶教训你呢，”
章蓉脸上的关切之意溢于言表，郭卉心中动容，强忍住想要拍一拍她的头的冲动，柔声道：“老太太是讲道理的人，我们刚刚也没做错什么事，她不会教训我的。”
章蓉大力地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也不对，二嫂刚过世，大家都在难过，我们不该笑得那么开心的，要是二哥看到了一定会不高兴。”又低着头踢了踢脚底，“我这几天只顾着和妞妞玩了，奶奶和二哥一定觉得我不懂事。”
见章蓉年纪虽小却也已经有了是非的观念，郭卉忍不住微笑起来，“四小姐你说的没错，少奶奶刚刚过世，大家都是很难过的。可是逝者已矣，我们还活着的人也必须要好好地生活下去，这样才对得起那些去世了的人们，你说对不对？”见章蓉看着自己一脸困惑，郭卉继续耐心说道：“小小姐是少奶奶的孩子，少奶奶在天之灵自然也是愿意看到自己的女儿开开心心的，我们陪着小小姐玩，少奶奶知道了也会谢谢我们。再说了，感情都是放在心底的，不一定非要表现出来才是真实的。比如少奶奶走了，四小姐心里会难过，以后会一直想起她，看到小小姐就想起她，这就是对少奶奶最大的挂念了，而不是克制自己的喜怒哀乐，故意做出哀伤的神色来。”
郭卉一不小心就说了一些超出章蓉理解能力外的话来，章蓉听得迷迷糊糊的，歪着头眨了眨眼睛，郭卉见状不由得失笑，正好床上的章茜文忽然叫了一声，两人的注意力便又被吸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