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初锦便早早装扮了去大夫人余氏的漓水园请安,她是长房嫡女,继母乃是大夫人,而二夫人李氏是伯爵夫人。
因为初锦生父陶保同常年瘫痪在床,爵位便由二房陶保赫袭了。如此一来,长房在府中的位置便有些尴尬了。
因见后院的栀子花都开了,一场夏雨过后,花朵洁白精致,晶莹欲滴,初锦便吩咐习夏、石榴两个摘了给各房各院都送去些,还特意吩咐将那日老夫人赏的青花瓷瓶拿出来送到荣德堂:“白色配着那细碎青花,最是好看。”
石榴年纪最小,爱吃又最小气,嘟嘟哝哝地翻箱倒柜:“送枝花还得搭上几对瓶子。”
尤其是老太太赏的那对青花瓷瓶子,精湛细腻,华贵灼目,白白送人太可惜了。
习夏听见,便笑骂一声:“眼皮子浅的东西,这些算什么,又不是姑娘的,这时候还不送出去,难道等着那边来要?”
墨菊自里间收拾了床铺出来,听见就哼了一声,冷笑:“她要是敢再来,我就豁出去这条命给姑娘讨个说法去!”
初锦细细观赏走廊上花盆中的栀子花,听见就隔着帘子向里笑:“几百年的事了,还都记着!快找出瓶子我剪几根放进去。”
习夏应了声,微微一笑,怎么会是几百年的事呢?满打满算才不过三年,姑娘觉得久远也只是付出的努力太多了,每向前走一步就得费上百倍的精神。
姑娘能有今日真得太不容易了!
单那个六姑娘,就好难对付。
初锦同父异母的妹妹,陶嘉锦,最喜来向荣阁寻摸东西。
金银首饰,衣裳刺绣,摆设玩物,就连冬日暖手的小香炉也要,一不给便闹得翻天动地,吵得阖府上下都知道初锦这个做姐姐的小气吝啬,连些小饰品都舍不得给妹妹,没有宽厚美德。
就是给了,嘉锦也得了便宜还卖乖:“祖母最喜欢五姐姐你,赶明儿还会赏你很多宝的玉的,可别藏着掖着不舍得给我这个妹妹啊!”
她一向不叫初锦姐姐,只有在这种讽刺刻薄的时候,才会自称“妹妹”。
整个向荣阁的人对她恨得牙痒痒,偏偏在余氏手下吃饭,奈何不得。
初锦全都忍了下来,前者却愈过分,她就愈加忍让。
于是,阖府的人就看到大房嫡姑娘身上的衣裳都是几年前不时兴的样式,又旧又不合身。
容氏便和蔼地问:“小五,你的新衫怎么不穿?”
初锦扑闪着大大的眼睛,唇边浮起一抹柔柔的笑:“六妹妹喜欢,便送她了,妹妹穿着很漂亮呢,祖母您也该瞧瞧!”
五姑娘全身上下只有一只镀银的簪子,老古董了。
容氏又问:“小五,前个儿给你打制的首饰怎么不戴,其他姐妹们都戴了!”
初锦照旧柔柔地笑:“孙女儿喜素净,那些先放着,日后戴。”
容氏私下里一打听,才知道首饰刚送到向荣阁,嘉锦便带着丫鬟去连着盒子一起拿走了。
五姑娘的手都冻出了疮,甚至崩裂流脓,连笔与针都握不得了。
请了大夫来看,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大夫一边包扎一边摇头叹:“再晚些这手上就该留疤了。”
世家千金的外貌何等重要,容老夫人当即大怒,质问向荣阁的下人是怎么伺候姑娘的。
初锦忙求情,一屋子的奴才哭得凄凄惨惨,还是泼辣的墨菊哭着说:“初雪刚下,六姑娘就说喜欢姑娘的手炉,拿去了;姑娘又悄悄买了一个,六姑娘说外面买的不干净,给了她身边的绿竹用;后来六姑娘说她屋子不够暖和,将分给姑娘的银炭全拿了去,奴婢拼死都拦不住……”
初锦忙出声喝止她!
容氏大怒,立即让人叫来了余氏,当着那么多主子与奴仆的面指责她“苛责继女,纵容生女,到底是庶出的,一点也没有世家大族的宽容与贤良”!
当时,余氏的脸就像开了颜料铺,十分精彩。
此后,嘉锦便再也不敢来初锦这里寻摸东西了。
但向荣阁已经有了心理阴影,凡是稍微昂贵的东西就赶紧藏起来,生怕再被抢了去。
容氏后来问初锦为何那么受委屈却从不吭声,初锦羞怯地笑:“家和万事兴,父亲身子不好,母亲一人管着我们那一房,累得很,我让让妹妹是应该的!”
容氏当时就对这个自小脾气暴躁鲁莽的孙女有了改观,又细细观察,才发现她与余氏的描述一点也不一样。
初锦记性极佳,容氏喜欢佛经,她便跟着一起念,念完几遍后便能一字不差地背出来,又将五本厚厚的金刚经全都用大字体写出来,便于老眼昏花的容氏看。
容氏每月初一,就要坐在小祠堂里,不吃不喝,念整整六个时辰的经。这是老爵爷死后她养成的一个习惯,可现在年纪大了,这样太伤身体,初锦就自告奋勇代念,照旧整整六个时辰,耐心与毅力奇佳,全府震惊。
容氏有次坐软轿逛佛山寺,仆妇不小心崴了脚,眼看她就要从软轿上跌下来滚到山下面,初锦拼命扑上去垫在了容氏身下,容氏才没有跌成重伤,而初锦却断了两根骨头,休养整整三个月才好。
容氏在她床前双眼含泪,哽咽着对伯爵爷陶保赫说:“你今个儿向我发誓,就算我这老不死的哪天蹬腿没了,你也要好好照看你这个侄女儿,我已经亏欠了她姐姐,决不能再亏欠她!”
陶保赫自然满口应承,又向初锦道谢:“今日多亏了你,好孩子,以后不管缺什么都跟你婶娘说,绝不会再让你受委屈……”
初锦怯怯地睁大眼睛,问道:“不管什么请求都可以吗?”
在容氏满怀期待的注视下,陶保赫自然说不出来一个“不”字。
他马上点点头:“好孩子,你说,你想要什么?”
初锦的眸子如碧雨洗过的蓝天一样清澈,带着深深的期盼与天真:“我能让姐姐的牌位回来吗?”
她垂下眼眸,苍白的小脸上闪过一道黯然,低低的,怯怯的说道:“我在家庙中见了那么多先辈,母亲的也在,但是却没有姐姐的,她一个人在外面一定很孤单……”
有滴泪从她长长的睫毛上落下,沾满哀伤。
谁也没有想到她竟会提出这个要求,众人面面相觑。
陶保赫的神情便有些为难:“五丫头,你也知道你姐姐她是犯了大错……”
初锦非常失望,喃喃道:“不能吗?”
容氏却突然一锤定音,坚定道:“就按小五说得办,赶明儿把旭锦牌位迁回来吧,她一个女孩子,在外面做孤魂野鬼也够久了!”
一旁站着的余氏大惊失色,脸色惨白。
如果,如果把陶旭锦的牌位又迁回来,那她当初的牺牲算什么?
她使劲拽住手中的帕子,恨恨咬着牙。
容氏又看向她,声音感慨中带着丝冷硬:“老大媳妇,当初那件事,旭锦那孩子已经用命偿还掉了,又逐出了宗族,小五也受了这几年的苦,去年更是差点连命也丢了,这些惩罚也足够了!我觉得也该是让孩子回来的时候了,你说呢?”
在她那强大的威压下,满府众目睽睽之下,余氏竟然无法拒绝,她僵着脸,慢慢点了点头。
一个死人的牌位而已……算不得什么!
陶保赫也当即点头:“儿子即刻去办,挑一个好日子!”
向荣阁却是人人欣喜,周嬷嬷更是喜极而泣。
初锦的泪也就唰得流了下来,那是她自穿越以来迎来的第一个春天。
她终于经过努力为自己在陶府迎得了一席之位,改变了陶府对她的看法,也让原身亲姐姐的牌位迁回来!
其实,作为现代人,初锦并不觉得死人认祖归宗是多么重要的事,尤其又是女孩子,可这是她和原身的嫡亲哥哥陶敏哲仔细商议后,得出的一个最合理最恰当的要求!
他们,一则可以趁此机会让那个善良大方,以一死给弟弟妹妹换来一线生机的长姐陶旭锦迁回祖坟,二则,也能试探一下陶府众人对当初那件事的态度!
以前的陶初锦在众人心中,与姐姐陶旭锦一样,陶旭锦弑母,她是帮凶。
陶旭锦自尽身亡,而她自己,或者说是这具身体的原身,却被囚禁于族中祠庙中,备受虐待,日子过得凄凄惨惨,形如丧家之犬……
但现在看来,府中最为尊贵的老妇人容氏,心里是有软化迹象的!
只要以后的路不走错,那初锦与哥哥的愿望就能够实现!
“夏姐姐,你发什么呆,还不快点,姑娘催呢。”习夏正回想往日种种,闻言便忙收敛了心神,拿着瓶子去了外面。
挑好花枝后,初锦带着墨菊出了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