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铺子的账册她已经看过,是几家铺子当中最薄、最少的。每年只简简单单记着几十笔,生意惨淡到可怜。这些年一直是亏损状态。
如此状况,最好的处理方法便是关张。
可这是母亲留下的,她必须尽全力把铺子救下来。
胭脂首饰铺子的掌柜马六才,是一位三十多岁的书生模样男子,身材消瘦,脸色微青,看着有点像病秧子。对难得来一趟的纪尔容不冷不热。
“铺子一直很冷清,也没什么可看的。”马六才坐着喝一口白水,面无表情地说。
纪尔容端着茶杯,看着没有一丝茶叶的热水,轻声问了句:“马掌柜有哪些喜好?”
没想到她突然换了话题,马六才愣了一下,“这……”他的喜好?
“读书破万卷。”
纪尔容笑着把杯子放下,缓缓道:“原来如此,这就难怪了。马掌柜的精神食粮足够您用了。”茶叶不需要,美食不需要,只要饱腹就行,睡眠几乎都不需要了,瞧那两只黑眼圈和长期缺少睡眠造成的发青脸色。
铺子不赚钱,日子一定过得十分拮据,连仅剩的一个伙计都在前阵子另谋营生了。
她刚进来便看到马六才在柜台后面坐着读书,胭脂首饰被人顺走了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当上掌柜的?
“这是马某一生的追求。”
纪尔容摇起头来,马六才并不适合行商呢。可是眼下她也没有其他信得过的人,只能破罐子乱粘,把他赶上架子了。
她之前和郑一寒谈话时,对马六才有些了解,年过而立之年仍旧单身一人。不只是对女子无兴趣,另有取向,还是……
果真是只对书籍感兴趣吗?
第二日,纪尔容再来,带来了从城东老店买来的脆香鸭,城南的陈酒佳酿醉心红,还有当季最美味的小菜。干脆把铺子关了,和马六才在院子里饮酒吃菜。
“这是京城有名的脆香鸭,有油炸到酥脆,入口生香,满口流油,咬下去松软可口,早上买的人少才能免去排队买下来。还有杯中酒,马掌柜可品品,看是否能入口。”
马六才一如既往,举起酒杯仰脖灌下去,回味了一会儿,“果然是好酒。”
纪尔容抿嘴笑起来,还好不是真正的铁皮,并非无处可破。但凡真正的才子或眷恋美色或沉迷美酒,马六才这般无七情六欲,只喜欢读书的人真不多见。
或许,马六才并非无欲无求,而是没有尝到那些个甜美滋味。
不知道什么时候喜竹悄悄地退了出去。
两人边饮酒边闲聊。几杯下肚后马六才便开始推辞起来,“酒虽好却不能多饮,小姐该放下杯盏了。”
他不但控制了自己,还提醒着她。
纪尔容心下才有的喜悦去了七七八八,“如此的自制力实在少有,马掌柜此番的确难得。”
马六才不卑不亢,轻轻谢过,酒杯再没举起过。甚至纪尔容请酒都被他不顾情面地驳回了,一点面子也不给
纪尔容不再勉强。一个时辰后,喜竹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位陌生的女子。
喜竹走在前面,有礼地将身后女子请进来。
女子刚刚豆蔻年华,面带羞涩,举止却从容不迫,嘴角含着浅浅的笑,身材娇小,惹人怜爱。
纪尔容给了喜竹一个赞赏的颜色,含笑让女子在身边坐下。
喜竹走动去屋里取出酒杯碗筷,为女子准备好,笑着跟纪尔容说:“这位是抱月院的姑娘香芹,缀玉一直当妹妹对待,学艺刚刚精准。”
她点头和香芹饮下一杯。
香芹空着肠胃一杯下肚,脸不红心不跳,像是喝白水一样轻松,喝完还笑了两声,清脆动耳,像是泉水叮咚,沁人心脾。
纪尔容知道,这并非香芹的本色,而是可以伪装出来的具体形象。这也是她让喜竹花重金请来的意思。这一出是给马六才看得。
“难得纪小姐请我出来,这可是我头一次待客,能遇到小姐真心让人欢喜。”话锋一转,看向马六才,“这位是?”
马六才低着头,几乎没有抬起眼睛,“在下马六才,姑娘有礼了。”喜竹刚刚回来时,多了一个人,他便瞥了一眼,心中顿时就乱了半分,这时根本不敢四目相对,这一瞬的慌乱有些超出了他的控制。
香芹站起来,向前踏一步,身体一动福了一福,“公子,这厢有礼了。”
马六才只觉得那让他不敢直视的人儿向自己身边走了一步,鼻翼立即闻见一阵芳香,心下跟着荡漾起来。糟糕,这是他所无法控制的情绪。
香芹笑着转身对着纪尔容,顺势挪了一下,离得马六才更近,“也给纪小姐行礼了。”
纪尔容忙笑着让坐,看了马六才一眼,“马掌柜不必距离,日后香芹还要常常来走动的。”
要常来?马六才皱起了眉头,只觉得现在的自己不像自己了。
香芹觉得好笑,她见过不少男子,各式各样却独独没有躲避女子如同躲避毒药的。抱月院里的客人们,哪个不是往她们身上黏?这个男子……不知开了昏后是否还能如此。香芹的顽皮性子发作,想要试一试马六才的坐怀不乱耐力,还想测下自己的魅力如何。
娇柔的身子微微一晃,叫道:“许是醉了,有些晕呢。”
往马六才那边一歪,准确地躺在了马六才的怀里。
马六才一下僵住了,两只手同时抬得高高的,不知如何是好,瞪大了双眼看着正微微蹙眉躺在自己腿上的香芹。
香芹的双目微微闭着,长长的睫毛颤抖着,秀眉微蹙,惹人怜爱。
柔软的腰肢,香甜的气息……马六才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
纪尔容端起酒杯缓缓饮着,眼睛斜看过去,睇着旁边的马六才,嘴角不自觉轻轻地扬起来。就不信他真的油盐不进。
看样子,马六才是喜欢女子的,取向并无问题。这样一来,省了好多事呢!她可不知道怎么找到一个美男子给他。
马六才略青的脸色迅速变得红润起来,突然将香芹推起来,也不顾她到底有没有摔着。桌上的杯子打翻,美酒洒下来,险些弄脏了灰色长衫。
他受惊了一般,过了一瞬才强自镇定下来,匆忙地说,“在下还有事要忙,两位先请。”快步走了出去。
然后她们便听到了门板掀开的声音,这是去开门迎客了。
两人相视而笑,纪尔容自然而然地说:“看见了吧,这就是让我头疼的人。”
香芹早就在路上听喜竹说了,她听了也觉得奇特,世间还有如此的男子,真心让她觉得特别起来。就算不出这份出行的银子,她也想来看看。
而且,缀玉姐姐时常说起纪尔容有多聪明,性格如何豪爽,对她们又是怎样的真心诚意。
她当然想见一见,如今一见,的确没有让她失望。她的小伎俩,纪尔容看得清清楚楚,甚至还一同笑起来,像是同道中人一般。可两人的身份地位分明是天地之分。
穿着打了补丁的破旧衣裳,却根本掩不住她那份自然洒脱的魅力。这就是纪尔容吗?
香芹瞬间想了许多,也就是两个呼吸间,便回了话:“马掌柜果然是个特别的人,香芹也很好奇呢。”
“他长期没有同女子打过交道,一和你说话就不知所措了起来,看来,读万卷书根本无法让他心平气和呢!”纪尔容想起来继续笑,想忍都忍不住,“你可得好好收拾收拾他了。”担忧香芹多想,以为马六才嫌弃她青楼女子的身份,所以才说了这么一句。
“纪小姐莫要打趣香芹,我也是才出师。正好也是香芹收拾自己的好时候。”能够在第一次接客碰到这样的情况,她的确是交了好运。
纪尔容点头,果然是个心里清透的好丫头,这一关,马六才很难跨过去了。她这样想着亲自为香芹倒了一杯酒,香芹恭敬地受了。
马六才跑到店里,打开铺子,和往常一样坐在椅子上,随手抄起一侧放着的书籍,认真读起来,试了五六次,一次也没有真正地读进心里去。脑海里都是刚才在近前的含笑秋波。
他现在好像还能闻见那香香的味道,这是哪种花的味道?他记得有本书中对花香有详细的介绍。
坐不下去便回到里面去找书,翻了好久终于找到了那本记载花香的书籍,忙细心翻阅起来。
纪尔容吃喝完,便准备回去,几人一同出来。
马六才正趴在柜台上,认真地翻阅查找着,同时在一旁用笔墨记载。
香芹微微皱起了眉头,这么快就恢复了往常,她的魅力不够,没有吸引力吗?香芹在这一点上和以往的女子不同,知道自己是离不开抱月院,挣扎无用,便安心下来。她见惯了缀玉的好风光,也曾想过自己是否有这么一天。刚才马六才的慌张让她有了一丝得意,现在这份信心却打了折扣。
她们不知,马六才如此认真,是想弄清楚香芹身上的味道来自哪种花香。也不知道马六才这样做完全是为了让自己安静下来。
纪尔容笑着摇了摇头,轻轻拍了拍香芹的肩膀,“任重而道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