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族,是一个谜一般的民族。
在五千年的华夏文明历史中,从肃慎到满洲,满族一直是与汉族如影相随的东北邻居。在从原始部落渐渐演变成民族共同体的沧桑历程之中,满族创造出一个又一个神话般的传奇,不断给中国增添了生机与活力,直到深深地把自己融合进中华文明之中。
以渔猎为主要生计的满族先民生活在东北的森林地带,这片地域的西南方是黄河流域的农耕文明,而它气候干旱的北方,是茫茫草原上的游牧文明。汉语史籍一直以不同的族称记载这个民族的源流——无论是肃慎、“无君长,其邑落各有大人”(《后汉书·挹娄传》)的挹娄、勿吉,生存于“肃慎故地”的靺鞨,还是曾经君临天下的女真、满洲,尽管他们的名称不同,也至少暂时无法考证这些人群之间的血缘或世系纽带,但后世的研究者,还是可以通过时间线索把他们连接起来,并接续到后来生存在同地域的人口集团上——中国东北这片肥沃而寒冷的“白山黑土”,始终是满族先民繁衍生息的家园。
在中国历史发展的轨道上,自唐以降,每一支满族族系的兴起,都对中华文明产生了影响。满族先民历史活动的一个规律,是不断出现一些彼此互无渊源的强大政权——渤海国、女真金朝、满洲清朝。当这些政权甫一兴起,先是统一内部,然后是扩张,金清两季更是南下直接挑战中原王朝。这个过程自渤海立国到清军入关,历时千年之久,其政治势力扩展不断递进,一次更比上一次控制了更为辽阔的地域,直到清代达到巅峰。渤海、金、清这三个满族先民所建的政权,以“间歇式重构”的特色,(1)彼此虽无直接继承的关系,却在中国历史上周期性兴起,跌宕起伏,并为现代中国奠定了疆域的基础,此即孟森所言“千年之间三为大国,愈廓愈大”(2)。与此相伴,满族的先人也不断被政治力量统合为各不相同的强悍的民族共同体,直到满洲民族的最终诞生。回顾历史,我们或许可以从这个角度说:满族是一个因政治而生的民族。
是什么样的力量,能够使满族——这个来自东北蛮荒地带的、人口有限的少数民族,以宏大的战略视野、超群的政治智慧、卓越的军事能力以及开放的文化态度,不断创造出近乎奇迹般的政治成就?对此,虽有浩如烟海的史家著述,但仍然像一个谜团。
百年前,当年幼的溥仪从紫禁城的宝座上跌落下来的那一刻,中国两千年“大一统”的封建王朝轮回历史终于宣告终结。大清帝国统治传奇般的建立,以及伴随着巨大耻辱的最终破产,其意义绝不仅限于中国王朝历史的兴衰,更包含着中国遭遇世界或者说东方遭遇西方的历史宿命。满族作为清帝国的统治民族,一方面留下了丰富而深刻的民族历史记忆,另一方面也注定成为民族主义观念的牺牲品:当羸弱的国家遭受蹂躏时,社会不满的宣泄对象必然是统治者。而当这个统治群体插着一个少数民族标签的时候,这个民族就会渐渐成为社会的公敌,进而在一定意义上成为西风东渐的现代民族主义思潮的祭品,至少是在观念上。
清之初,汉人曾经对拥有皇权的满族充满仇恨,但很快汉人中的精英就成为大清统治阶级的一份子。民族主义思想浓厚的钱穆如是说:“清人入关,遭遇到明代士大夫激昂的反抗,尤其在江南一带。”“汉民族文化正统的承续者是读书人”,但这些人为了“使他们的经济生活维持在某种水平线之上”,只能“应举做官,这样就走上与异族政权的妥协”,从而使“中国社会实已走上一条比较和平而稳定的路,而为狭义的部族政权所宰制。(3)”这种贬抑清朝与满族的说法,在民国年间非常盛行。
仅以满族在清代及之后的历史经历观之,自17世纪满族形成以后,在四个世纪的光阴之中,这个民族经历了沧海桑田的巨变:从“野蛮人的部落”发展到文明帝国的统治民族(17~19世纪),又从政治上的“上等人”沦落为被排斥的社会“下等人”(清末民初“排满”运动),然后几乎销声匿迹(民国),而后又爆发式人口增长(20世纪80年代)。如此特殊的历史经历,即使以全球眼光来看,其戏剧性也几乎不输于犹太民族。究竟是什么力量能推动一个民族历经这样辉煌与黯淡交替的沧桑?这样的遭遇又会为这个民族留下什么样的历史记忆,反过来,这样的历史记忆又会如何塑造这个民族自身?特别是,在中国从传统帝国向现代民族国家体制转变的过程中,满族扮演了一个重要的角色——她为革命党“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的社会动员提供了一个“种族的他者”,却以一种流水般自然的方式渐渐融汇于中华民族的泱泱共同体之中。
带着这些未解之谜,开始关于满族的叙事,或许书写的内容并非仅仅一个民族的民族志。实际上,今天的满族,在文化上已经不具备自己鲜明的民族特点,相反,在诸多方面都和中国的主体民族——汉族有着极高的一致性,无论是体质、语言、居住格局、生活习俗,甚至可能部分地包括心理认同。但同时,在当代中国社会,满族是中国55个少数民族中第二大民族人口集团,她的成员超过1000万人。值得注意的是,在21世纪的中国,满族历史与文化正在经历着某种“复兴”的过程。
无论如何,作为一本介绍满族的书,注定会有许多值得进一步探讨的命题出于技术原因而被忽略在书写的内容之外。最典型的命题比如:对于这个曾经掌握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代皇权的民族,为什么现代民族主义意识形态并没有催生出来一个满族民族主义运动,相反满族民族性消散之快、与其他民族融合之彻底,在现代史上也是相当显著的案例。这其中包含了怎样的动力和机制,对中国意味着什么,又具有什么样的世界性意义?
这就是谜一样的满族。在她显赫的历史和从容的现实之间,我们不仅可以发现一个民族不断演变的历史线索与文化脉络,也可以发现中华文明包容万象、融会贯通的精神魅力,而这种魅力的来源,正在于它包含了丰富的多样性。
注释:
(1)参见高凯军:《通古斯族系的兴起》,中华书局,2006年,第18~23页。
(2)孟森:《明清史讲义》(下册),中华书局,1981年,第369页。
(3)钱穆:《国史大纲》(修订本,下册),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848~852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