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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1)


  我只有一个信念、一个主旨、一点精神,那就是:写文章必须说真话,不说假话。

  郑州社科联的青年学者窦志力同志,冒着北国的寒风,不远千里,从郑州来到北京,把自己的新著《中国精神》这一部长达四十万言的著作送到我手中,并且让我写一篇序。说句老实话,我现在以望九之年被文债压得喘不过气来,原打算立即婉言谢绝的。但是,一想到这个书名:中国精神,我立刻想到中国诗圣杜甫的四句诗:“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正当我们全国人民群策群力,意气风发,锐意弘扬和创造我们的精神文明时,这一部书难道不是一场“当春乃发生”的“及时雨”吗?

  再说句老实话,我现在实在挤不出时间细读这样一部巨著。我只能大体翻看一下,看看全书的目录和结构,找出我自己认为必读的几个章节,细读了一番,其余的只能望一望它而已,我决不冒充我曾读过全书。

  就我翻阅所及,我觉得这是一部好书。有资料,有分析,有见解,有论断,而且有一些见解很精辟,发前人之所未发。虽然我不敢说,对他的意见我全部同意;但是我却不能不佩服这位青年学者思想之敏锐,对中国精神分析之细致。有的话切中时弊,发人深省。这些都是作者近几年来奋发努力、锲而不舍的结果,我应该向他祝贺。

  我对中国精神,或者笼统说东方文化,没有多么深的研究。由于自己好胡思乱想,所以也悟出了一些道理,不敢敝帚自珍,曾写过一些文章,得到的反响总起来说是积极的。但自知是“野狐谈禅”,并不敢沾沾自喜。

  我同作者的意见有的是一致的,有的是近似的。比如,他从五个方面来概括中华民族的基本精神:爱国爱民的献身精神,勤劳智巧的创业精神,忠诚无畏的勇敢精神,仁爱孝敬的重德精神,追求光明进步的革命精神。对他这样的概括,我是同意的。

  鲁迅先生的《且介亭杂文》中有一篇文章叫《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他在文章中写道:“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鲁迅先生这一段话,同窦志力同志在上面列举的五条对比一下,可以发现许多共同的东西。多少年以来,总有一个问题萦回在我的心中:什么是中华民族最优秀的传统?几经思考的结果,我认为是爱国主义。我们是唯物主义者,不能说,中国人天生就是爱国的。存在决定意识,必须有一个促成爱国主义的环境,我们才能有根深蒂固的爱国主义。只要看一看我们几千年的历史,这样的环境立即呈现在我们眼前。在几千年的历史中,我们始终没有断过敌人,东西南北,四面都有。虽然有的当年的敌人今天可能已融入中华民族之中;但是在当年,他们只能算是敌人。我们决不能把古代史现代化,否则我们的苏武、岳飞、文天祥等等一大批著名的爱国者,就都被剥去了爱国的光环,成为内战的牺牲者。但是,爱国主义并不一定都是好东西。我认为,我们必须严格区分正义的爱国主义和邪恶的爱国主义。在过去的历史上我们中国基本上一直是受侵略、受压迫、受杀害的,因此我们的爱国主义是正义的。而像日本军国主义者和德国法西斯,手上涂满了别国人民的鲜血,而口中却狂呼爱国,这样的爱国主义难道还不是最邪恶的吗?这样的爱国主义连他们本国的人民也是应该挺身而出痛加挞伐的。今天,我们虽然已经翻了身,享受了独立自由的生活;但是心怀叵测的一些列强仍在觊觎敌视。因此,我们仍然要努力发扬正义的爱国主义精神,这是我们神圣的职责。

  现在我们已经改革开放,正处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中,正处在一个重要的转型期中,我们仍然要弘扬中国文化中国精神的精髓,这一点我在上面已经谈过了。但是我们的中国精神和以中国文化为核心的东方文化,其作用就仅仅限于中国和东方吗?否,否,绝不是的。自工业革命以后,几百年来,西方列强挟其分析的思维模式,征服自然,为人类创造了空前辉煌的文化,世界各国人民皆蒙其利。然而到了今天,众多弊端都显露了出来,举其荦荦大者就是环境污染、生态平衡破坏、新疾病产生、臭氧层出洞,等等。如果其中一项我们无法遏止,人类前途就处在危险之中。有没有拯救的办法呢?有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西方不亮东方亮,唯一的一条拯救之路就是以东方综合思维模式来济西方之穷,在过去已有的基础上改弦更张,人类庶几有被拯救的可能,这就是我的结论。

  给别人的书写序而侈谈自己的主张,似乎不妥。但我并不认为是这样的。我这样写不过表示我们“心有灵犀一点通”而已。

  1996年12月10日

  (本文为窦志力《中国精神》序言)

  中国的民族性

  我一向认为,世界上不同的民族都有不同的民族性。那么,我们中华民族怎样呢?我们中华民族当然不能例外。

  中华民族是一个伟大的民族,勤劳、勇敢、智慧,对人类做出了巨大的贡献。这是谁也否认不掉的。我自以生为中国人为荣,生为中国人自傲。如果真正有轮回转生的话,我愿生生世世为中国人。

  但是——一个很大的但是,环视我们四周,当前的社会风气,不能说都是尽如人意的。有的人争名于朝,争利于市,急功近利,浮躁不安,只问目的,不择手段。大抢大劫,时有发生;小偷小摸,所在皆是。即以宴会一项而论,政府三令五申,禁止浪费;但是令不行,禁不止,哪一个宴会不浪费呢?贿赂虽不能说公行,但变相的花样却繁多隐秘。我很少出门上街;但是,只要出去一次,必然会遇到吵架斗殴的。在公共汽车上,谁碰谁一下,谁踩谁一脚,这是难以避免的事,只须说上一句:对不起!就可以化干戈为玉帛;然而,对不起!谢谢!这样的词儿,我们大多数人都不会说了,必须在报纸上大力提倡。所有这一切,同我国轰轰烈烈、红红火火的伟大建设工作,都十分矛盾,十分不协调。同我们伟大民族的光荣历史,更是非常不相称。难道说我们这个伟大民族“撞”着什么“客”了吗?鲁迅先生是最热爱中华民族的,他毕生用他那一支不值几文钱的金不换剖析中国的民族性,鞭辟入里,切中肯綮,对自己也决不放过。当你被他刺中要害时,在出了一身冷汗之余,你决不会恨他,而是更加爱他。可是他的努力有什么结果呢?到了今天,已经换了人间,而鲁迅点出的那一点缺点,不但一点也没有收敛,反而有增强之势。

  有人说,这是改革开放大潮社会转轨之所致。我看,恐怕不是这个样子。前几年,我偶尔为写《糖史》搜集资料读到了一本十九世纪中国驻日本使馆官员写的书,里面讲到这样一件事。这一位新到日本的官员说:他来日本已经数月,在街上没有看到一起吵架的。一位老官员莞尔而笑,说:我来日本已经四年,也从来没有看到一起吵架的。我读了以后,不禁感慨万端。不过,我要补充一句:日本人彬彬有礼,不吵架,这十分值得我们学习。对广大日本人民来说,这是完全正确的。但是对日本那一小撮军国主义侵略分子来说,他们野蛮残暴,嗜血成性,则完全是另一码事了。

  不管怎样,中国民族性中这一些缺点,不自改革开放始,也不自建国始,更不自鲁迅时代始,恐怕是古已有之的了。我们素称礼义之邦,素讲伦理道德,素宣扬以夏变夷;然而,其结果却不能不令人失望而且迷惑不解。难道我们真要礼失而求诸野吗?这是我们每一个中国人所面临的而又必须认真反省的问题。

  1998年7月16日

  文化与气节

  气节也属于伦理道德范畴。但是在世界各国伦理道德的学说和实践中,没有哪一个国家像中国这样强调气节。在中国古代典籍中,讲气节的地方不胜枚举。《孟子·滕文公下》也许是最具有典型意义的:

  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这样的“大丈夫”是历代中国人民的理想人物,受到广泛的崇拜。中国历来评骘人物,总是道德文章并提。道德中就包含着气节,也许是其中最重要的成分。中国历史上有一些大学者、大书法家、大画家等等,在学问和艺术造诣方面无疑都是第一流的,但是,只因在气节方面有亏,连他们的学问和艺术都不值钱了,宋朝的蔡京和赵孟頫,明朝的董其昌和阮大铖等等是典型的例子。在外国,评骘人物,气节几乎一点作用都不起,审美观念中西也有差别。“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这样的伦理道德境界,西方人是难以理解的。

  寅恪先生是非常重视气节的,他给予气节新的解释,赋予它新的涵义。

  对于王静安先生之死,他在《清华大学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中写道:

  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义,夫岂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论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

  写到这里,已经牵涉到爱国主义问题。

  1990年

  (本文节选自《陈寅恪先生的道德文章》)

  爱国主义

  爱国主义在中国有极悠久的历史传统。中国的知识分子,古代所谓“士”,一向有极强的参政意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就是这种意识的具体表现。从孔子、孟子、墨子等等先秦诸子,无不以治天下为己任。尽管他们的学说五花八门,但是他们的政治目的则是完全一致的。连道家也不例外,否则也写不出《道德经》和《南华经》。他们也是想以自己的学说来教化天下的。

  仔细分析起来,爱国主义可以分为两种:狭义的与广义的。对敌国的爱国主义是狭义的,而在国内的爱国主义则是广义的。前者很容易解释,也是为一般人所承认的,后者则还需要说一下。中国历代都有所谓忠臣,在国与国或民族与民族之间的矛盾中出现的忠臣,往往属于前者。但也有一些忠臣与国际间的敌我矛盾无关。杜甫的诗“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确实与敌国无关,但你能不承认杜甫是爱国的吗?在中国古代,忠君与爱国是无法严格区分的。君就是国家的代表,国家的象征,忠君就是爱国。当然,中国历史上也出现过一些阿谀奉承的大臣。但是这些人从来也不被认为是忠君的。在中国伦理道德色彩极浓的文化氛围中,君为臣纲是天经地义。大臣们希望国家富强康乐,必须通过君主,此外没有第二条路。有些想“取而代之”的人,当然不会这样做。但那是另一个性质完全不同的问题,与我现在要谈的事情无关。真正的忠君,正如寅恪先生指出来的那样,“若以君臣之纲言之,君为李煜亦期之以刘秀”。这是我所谓的广义的爱国主义。

  至于狭义的爱国主义,在中国也很容易产生。中国历代都有外敌。特别是在北方,几乎是从有历史以来,就有异族窥伺中原,不时武装入侵,想饮马黄河长江。在这样的情况下,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者,代有其人。这就是我所谓的狭义的爱国主义。

  这里有一个关键问题,必须分辨清楚。在历史上曾经同汉族敌对过的一些少数民族,今天已经成为中华民族的一部分。有人就主张,当年被推崇为爱国者的一些人,今天不应该再强调这一点,否则就会影响民族团结。我个人认为,这个说法是完全不能接受的。我们是历史唯物主义者,当年表面上是民族之间的敌对行为,是国与国之间的问题,不是国内民族间的矛盾。这是历史事实,我们必须承认。怎么能把今天的民族政策硬套在古代的敌国之间的矛盾上呢?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全国人民千百年所异常崇敬的民族英雄,如岳飞、文天祥等等,岂不都成了破坏团结的罪人了吗?中国历史上还能有什么爱国者呢?这种说法之有害、之不正确,是显而易见的。

  1990年

  (本文节选自《陈寅恪先生的道德文章》)

  再谈爱国主义

  爱国主义这样一个题目,不知道有多少人写了文章,做过发言。我自己在过去的一些文章中也曾谈到过这个题目。如果说我对这个题目有什么贡献的话,那就是,我曾指出来,不要一看爱国主义就认为是好东西。爱国主义有两种:一种是正义的爱国主义,一种是邪恶的爱国主义。日寇侵华时中日两国都高呼爱国,其根本区别就在于一个是正义的,一个是邪恶的。如果有人已经做过这样的论断,那就怪我老朽昏庸,孤陋寡闻,务请普天下大方家原谅则个。我既不是哲学家,也不是思想家,但好胡思乱想。俗话说: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我希望,这一句话能在我身上兑现。简短直说,我想从国籍这个角度上来探讨爱国主义。按现在的国际惯例,每个人都必须有一个国籍。听说有人有双国籍,情况不明,这里不谈。国际法大概允许无国籍。二战期间,我滞留德国。中国南京汪伪政府派去了大使。我是绝对不能与汉奸沾边的,我同张维到德国警察局去宣布自己无国籍。爱国的国字,如果孤立起来看,是一个模糊名词。哪里的国?谁的国?

  都不清楚。但是,一旦同国籍联系在一起,就十分清楚了。国就是这个国籍的国。再讲爱国的话,指的就是爱你这个国籍的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