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屺阳
在纪念中国工农红军长征胜利70周年之际,我们不能不深切怀念由红四方面军大部分领导、指战员组成的红军西路军。他们曾在甘肃境内,从西渡黄河到景泰,经河西走廊到甘新边界的星星峡,用鲜血和忠诚谱写了一部光荣而悲壮的征战史。以往西路军曾一度被错误认定;现在党中央已作出肯定西路军历史的结论,提出纪念“三红”,即红军、红西路军、红军失散人员,这是非常英明的。
我在甘肃工作几十年,到过西路军经过的许多地方:景泰、一条山、五佛寺、大靖、土门、古浪、武威(凉州)、永昌、山丹、张掖(甘州)、临泽、高台、倪家营子、梨园口,直到祁连山腹地西路军最后一次开会决定分散的地方石窝(现名红石窝),之后又到过安西,到过去星星峡路过的白墩子和红柳园,那里是西路军最后一次激战的地方。西路军从受命组建到悲壮失败,经过5个月之久,在长达150余天中,西路军无日不战,毙伤敌人25000余人,在千里路上倒下了一万多名先烈,他们的热血洒遍了甘肃疆场。
回首往昔,我总是会深切怀念他们在甘肃大地上留下的足迹,总是会想起他们在漫长的河西走廊上洒下的殷红鲜血。在今天的日子里,为怀念西路军,我阅读了一些书刊和资料,写成此文,对西路军英勇悲壮的历史作了概括的叙述,希望读者能对整整70年前西路军在甘肃的这部史无前例的悲壮征战史有所了解,希望我们能够永远怀念他们,希望我们能把怀念变成行动,希望我们能够弘扬西路军不怕艰苦、克服万难的精神,以唯物主义的眼光,运用科学发展观,从实际出发,把甘肃建设得更加美好,以告慰那些在甘肃大地上光荣牺牲的万千西路军指战员的英灵。
红军三大主力会师后,日本侵华猖獗,东北沦陷,华北告急,中华民族危急。党中央、中央军委为了建立巩固的西北抗战后方,决心打通国际路线,取得苏联的军事援助,决定实施宁夏战役计划,以红军主力西渡黄河,先取宁夏,后取甘西,从两个方向接通苏联。为此,1936年10月出动红四方面军的三十军、九军、五军、三十一军、四军以及方面军总部直属队,从靖远附近突破黄河。不料四军和三十一军尚在河东,渡口已被敌军占领,红军被分割成河西和河东两部分。
河西部队占领五佛寺渡口,北进控制了一条山地带。随即面临青海、甘肃的“二马”三万部队加十万民团的凶猛攻势。“二马”既怕红军占领其地盘,又怕打不赢红军,国民党嫡系部队来替代他们,因而拼命抵抗红军西进。红军四天激战,毙敌千人,马家军的攻势也被迫停止。不料共产国际告知从宁夏运送物资已不可能,问可否派部队从新疆方向接运物资。中央军委遂命名过河部队三个军共21800多人为西路军,任命陈昌浩为西路军军政委员会主席兼政委,徐向前为副主席兼总指挥。陈昌浩、徐向前、曾传六、李特、李卓然五人为常委,杨克明、王树声、李先念、陈海松等为委员,统一管理军事、政治、党务,率领西路军执行占领河西、打通新疆的西进任务。从此,西路军开始了孤军奋战的艰难历程。
西路军主力部队红九军攻占了古浪县城,“二马”非常惶恐,急调马家军三个骑兵旅、两个步兵旅、四个民团快速集中古浪地区,于是红九军遭敌重围。敌军于11月16日拂晓突袭红九军,双方血战三昼夜,几经肉搏厮杀,红九军难以支撑,徐向前遂派李先念的红三十军部队接应突围。这一仗死打硬拼,毙敌2000余人,自己伤亡2400余人,军长孙玉清负伤,以后被俘,押到西宁被杀害。军参谋长陈伯稚牺牲,还牺牲师团级干部数人,连排干部伤亡更加惨重,部队元气严重挫伤。
此时,中央军委来电,要西路军停止西进,在永昌、凉州、山丹、民勤一带创建根据地,牵制马家军,使之不能向陕甘根据地东进。但凉州至山丹相距较远,是一个狭长地带,人烟稀少贫瘠,筹粮十分困难,人员弹药有耗无补,缺乏粮食、冬衣;敌军虽已伤亡5000多人,但可就近补充兵员、粮草,仍能与红军继续作战。敌军处于进攻态势,红军处于防御态势。在此形势下,陈昌浩却认为马家军已基本击溃,形势大好,创建根据地很有把握;徐向前则认为,河西地区缺乏建立根据地的起码条件,不从实际出发,停止西进,问题很多,遂与陈昌浩发生激烈争执。陈昌浩认为徐是“右倾机会主义”,甚至想开会斗争徐向前。最终因陈是主席、政治委员,有最后决定权,所以仍在永昌、凉州地区建立根据地,致使西路军停留在山丹、永昌一带,不进不退。
西路军停留山丹、永昌地区,虽起到了配合河东红军作战及国共谈判的任务,但打通国际通道的任务实际上被搁置起来,而“二马”此时为了保住地盘,必然拼死与红军争夺这些地方。事实证明,在凉州地区无法实现创建根据地的任务,徐向前不得不向中央电告实际情况,说明在这一带建立根据地是根本不可能的,并有被敌分割包围的危险。中央复电,仍要西路军停止西进,就地打开局面,建立根据地。西路军胸怀对党的无限忠诚,坚决执行中央命令,这种坚强的组织纪律观念和大无畏英雄气概,确实令人敬佩。此后,西路军在山丹、永昌地区坚持作战,经过凉州一战、永昌三战、山丹一战,歼敌六千以上;但自身有耗无补,大量减员,气候越来越寒冷,部队越来越饥疲,被动态势已无力扭转。
12月12日西安事变发生,举世震惊,党中央以民族大义为重,使事变得以和平解决。为取得国共谈判的有利地位,中央要求西路军继续执行西进任务,西路军遂撤离山丹、永昌地带,继续西进。董振堂军长率五军攻占临泽县城,继而攻占了高台县城,徐向前、陈昌浩率总指挥部及李先念三十军进驻倪家营子,计划准备就粮休整后,继续向肃州(酒泉)、安西前进。
但局势又突然发生变化,蒋介石回到南京后,背弃诺言,公然扣押张学良,并调集重兵进逼西安,内战有一触即发之势。于是,中央军委电令西路军“暂时勿再西进”,在临泽、高台地区建立根据地。于是,西路军屯兵临泽、高台地带,准备消灭进攻之敌。此时西路军只剩15000余人,战斗人员不足10000人。
敌人以一部钳制临泽地区的红九军和红三十军,以三个骑兵旅、一个步兵旅及炮兵团、特务团和大批民团,共两万余人的绝对优势兵力,配以飞机、大炮猛攻高台。红五军将士与敌血战九天八夜,弹药殆尽,就用大刀、长矛与敌搏斗。女战士、后勤人员、机关干部全部上了城头,用石头、砖头、木棒打击敌人,用木椽捣翻敌人的云梯,用滚烫的面糊糊朝敌人头上泼洒。伤病员们只要能走动的,就顽强地爬上城墙,和敌人扭打,用手抓、牙咬,有的抱着敌人滚下城头,同归于尽。在此关键时刻,不料收编的部分民团突然叛变,打开城门,让敌人涌入城内。红五军的指战员同敌军展开激烈巷战,逐街逐屋与敌争夺,血战九小时,军长董振堂、政治部主任杨克明以下将士2000余人,壮烈牺牲。
董振堂,1922年保定军官学校第九期毕业,曾在冯玉祥的国民军中任过旅长、师长,是1931年宁都起义的领导人之一,中央军委决定组建中国工农红军第五军团时,他被任命为军团副总指挥兼十三军军长,后又任五军团军团长。他指挥红五军团在中央苏区第四次、第五次反“围剿”作战中,在长征中,在与四方面军会合后的转战中,英勇作战,作出了重要贡献。五军团后与四方面军的三十三军合编,成为红五军,他任军长。红四方面军南下期间,他一面积极完成作战任务,一面站在朱老总一边,对张国焘的分裂活动进行了坚决斗争,引起张国焘对他的不满。张派黄超担任五军政委,调走了董振堂的一部分老部下,企图架空董振堂。
此次高台惨烈战斗,红五军面对弹药充足的数万敌军,董振堂心里很清楚,如若不突围,只有死路一条。因此,他准备带领部队突围。就在组织部队突围时,五军政委黄超派人送来信(红五军的电台被黄超留在了临泽)说:高台是打通国际路线的关键地区,地理位置重要,总部命令一定要坚守。董振堂坚决执行总部命令,立即召开营以上干部会议,动员全体指战员死守高台,“誓与高台共存亡!”敌军入城后,董振堂带领战士和机关干部,与敌人展开巷战。战至最后,他领着几个随从爬上城墙,继续与敌战斗,不幸胸部中弹,掉下城墙,壮烈牺牲。噩耗传来,西路军全军上下无不悲愤。
1945年,在延安举行的“七大”闭幕后,曾举行革命烈士事迹展览,展出了许多烈士的遗物和照片,我看到其中有一张照片,是董振堂等三位领导干部的人头,放在一条长凳上,情形极为残忍。1981年,我在高台烈士陵园又看到这张残忍而难忘的照片,不由得潸然泪下。高台县政府院中有一棵大槐树,有关同志介绍,当年红五军的一位护士长被敌抓住后,宁死不屈,被敌人钉在树上,壮烈牺牲,至今还能看见钉了钉子的窟窿。
高台、临泽失守后,西路军还有11000余人。中央连续来电,指示西路军东进,于是徐向前又率部踏上了东进的征途。在张掖西洞堡,李先念率三十军抓住战机,全歼马家军装备精良的宪兵团,击溃其手枪团,缴获1200余条枪及一批战马、子弹等军用物资。但敌调重兵堵截,难于东进,西路军只好重返倪家营子,与马家军展开了历时40多天的大血战,先后击退敌军数十次进攻,毙伤敌近万人,西路军也遭受重大伤亡,全部兵力已不足万人。
这样坚持下去,胜利的希望十分渺茫,危险甚大,于是,西路军又从倪家营子突围,向临泽南部的威狄堡转移。敌以重兵追来围攻,红军不能立足。徐向前主张向祁连山转移,陈昌浩反对,说徐是“右倾逃跑”,又决定连夜回师,继续固守倪家营子。在这种情况下,徐向前以对党和部队高度负责的精神,号召部队作最困难的打算,作好思想准备,想尽一切办法搜集粮食和用水,众志成城,战胜困难,在绝境中求胜利。西路军的指战员们,不分男女,不分轻伤重伤,人人都是威武不屈的战士,他们用自己的生命和崇高的革命理想,迸发出全部力量,以压倒一切敌人的英雄气概,与数倍于己的敌军反复血战,日夜厮杀。他们又在倪家营子血战五个昼夜,毙伤敌2500余人,自身也伤亡惨重,损伤极大。
待援无望,再次突围,急速转移到临泽以南的三道柳沟地区,又被大批追敌包围分割,激战11天后,杀出重围,向祁连山转移,进至梨园口,又与敌展开了一场大血战。敌骑兵跟踪而来,红九军为掩护总部机关上山和红三十军占领阵地,争夺山头,和敌骑展开肉搏战。1981年我到肃南县考察工作,当地干部告诉我,红九军剩下的两个团千余人,在这里大部拼光,军政委陈海松等许多领导干部壮烈牺牲。梨园口内,战马嘶鸣,白刃交加,血肉横飞,极为惨烈。西路军进山后,红三十军在东牛毛山、西牛毛山抗击敌军,遭受重大牺牲。妇女团在石窝以北的山上阻击敌军,英勇作战,很多红军女战士牺牲在这一带。红军被敌人冲得七零八落,大部分同指挥部失去联系,各自为战。
最后退至石窝(现名红石窝),陈昌浩召开了最后一次军政委员会会议,决定徐向前、陈昌浩离开部队回陕北,向党中央汇报情况,现有残部分为三个支队,其中王树声率步骑兵五个连、六七百人,张荣率彩号、妇女、小孩千余,李先念、李卓然、程世才率三十军余部五个营及总部机关千余人,由李卓然、李先念、李特、曾传六、王树声、程世才、黄超、熊国炳等8人组成西路军工作委员会,李先念统一军事指挥,李卓然负责政治领导。各支队分散打游击,并设法摆脱敌军,东返陕甘根据地。
三个支队将要分别时,徐向前要求留下来,和大家同生死、共命运,大家也舍不得他离开。在众人心目中,他的威望高,能稳定军心,增强信心,但陈昌浩早已决定,并在会上作了宣布,他只有服从。在即将分别时,全体人员热泪盈眶,有的失声痛哭。过黄河时有两万多人,现在只剩下眼前的这些人,有多少从鄂豫皖和川陕根据地一起来的亲密战友、同志都牺牲了,怎不悲痛!
西路军因电台没电池,失去了和中央的电讯联系。进入祁连山深处后,李先念支队带的一台小型手摇发电机,经电台工作人员的修理和改装,终于能发电了,和党中央的电台联系上了,电台工作人员高兴地喊道:“中央,党中央接通了!”中央的电报很快译了出来,传到李卓然的手上,李卓然高兴得叫着:“和党中央联系上了,党中央拍来电报了!这就好了!”正在休息的李先念、程世才、李天焕听到这个天大的好消息,也都赶了过来,把中央的电报念了一遍又一遍,每个人的脸上都泛起了从来没有过的欢乐和安慰。电报的内容是:西路军要向新疆星星峡冲去,党中央派陈云、滕代远迎接你们。李卓然说:“这下好了,流离失所的孩子终于找到爹娘啦!”这时山谷里响起了雄壮的歌声,有的唱国际歌,有的唱“打骑兵歌”,有的唱工委书记李卓然新编的“巍巍峨峨祁连山”……
李先念、李卓然、程世才带领红三十军余部编成的左支队,翻过5000多米祁连山主峰,终于摆脱了敌人,取道石包城,走出了祁连山。左支队来到安西县南部的蘑菇台。这里有个道士叫郭元亨,经营着榆林窟(又名万佛峡)寺庙的一百多亩耕地。红军的工作人员向他宣传政策,说明红军是为穷苦百姓打天下的,现在要上新疆去,遇到了吃粮的困难,请求他帮助。郭道士曾遭受过马家队伍的劫难,左臂被打成残废,很同情红军,便向红军慷慨捐赠小麦2石5斗、面粉200斤、黄米6斗、胡麻油30斤、盐4口袋、羊20只、骡马各一头。红三十军军长程世才感激不尽,当面向郭道士表示感谢,又给他打了收条,说革命胜利了一定归还。这是西路军的救命粮食。新中国成立后程世才给安西县政府写信,请关照郭道士。他还向郭道士来信,再次表示感谢。郭元亨由此被选为安西县和甘肃省的人民代表,当选为甘肃省政协委员。
李先念、李卓然率左支队由此前进,快到安西县城时,参谋长李特说,城内只有国民党的一排兵力和一些民团,打开安西,休息两天,再入新疆。实际上这时敌人已增援了步兵两个营、骑兵一个连,结果红军攻城不下,遂跋涉到白墩子(唐代的烽火台)。这时,敌军追来攻打,红军与敌军在此激战,击垮敌军,缴获了几十匹战马,打死了一批敌军,其中有敌连排长数人。1984年我陪李先念夫人林佳楣女士到过白墩子,她说离京时,秘书说先念同志怀念白墩子,我拾了一块像小山的白石头,镶了底座,要她送给先念同志。
李卓然在白墩子与警卫员邱正基失散。出祁连山前,李卓然的脚板严重溃烂,下腿又红又肿,发腥发臭,走路很艰难。他随身带着西北军孙蔚如在陕南时给他的一个密电码底本,红军电台工作人员后来又把马家军的密码搞了出来,编成三本密电码,都由他带着。当时,他交给邱正基两样东西:一件是一斤多黄金,一件是几本密电码,说:“这两样东西就是你的生命,人在东西在!”小邱与他失散后,一直带着这两样东西,千辛万苦,终于到达新疆,上交给组织。李先念、李卓然、程世才等率领左支队指战员420多人,终于在1937年4月底到达甘新交界的星星峡。
1937年5月1日,陈云、滕代远等从迪化(今乌鲁木齐)赶到星星峡,迎接西路军左支队。他们见面后,西路军同志群起拥上前去,泪珠滚滚,热烈拥抱,欢呼雀跃。陈云“看着他们一个个衣衫褴褛,两颊塌陷,心中有说不出的难受。他们面黄肌瘦,简直不类人形。如果说,红军过草地已经很苦的话,那么西路军左支队在祁连山中受的苦也不差上下。他们中有师以上干部10多人,团营连干部约70人,班排干部很多,党团员有260人左右,还有无线电报务员、译电员和医生等技术人才”(见《陈云传》第207页)。陈云以中央代表的名义欢迎他们,热情地表扬他们在最困难的情况下顽强不屈,把剩下的这部分人带到了星星峡,不愧是好共产党员。
党中央为营救西路军,曾决定组成援西军,由刘伯承任司令员,张浩(林育英)任政委,率部西渡西河,救援西路军,后知西路军已经失败,遂停止西进。同时在西安事变谈判中同国民党代表多次交涉,要“二马”部队停止攻击西路军;周恩来还派吴鸿宾(回族)通过回民上层设法营救;兰州八路军办事处也全力营救西路军失散人员。西路军指战员赤胆忠心,一心向往着延安、向往着党中央,他们历经磨难,克服了难以想象的艰难困苦,集体或单人回到陕甘根据地的,总共有4000多人。
以上我简要记录下西路军在半年中的悲壮征战史,犹如抄写珍贵经卷,深切怀念,一片虔诚,意在进行爱国主义教育。失败总是让人痛心的,特别是那些无名英烈流血牺牲更让人心碎,但失败也含寓着胜利,“失败是成功之母”,只要以历史唯物主义、科学发展观,科学地总结历史经验教训,不怕失败,战胜困难,必然会走向成功,走向胜利。
(本书中多处关于会师事,实际上,红四方面军与红一方面军是在会宁会师。红二方面军中红二、红六军团分别是在将台堡、兴隆镇同红一方面军会师——编者注)
原载《陇上夕阳红》2006年第5期。本书编者对标题做了改动。作者李屺阳,曾任甘肃省副省长、甘肃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