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边啊,在诗人的心里——怀念李季同志
刘山
一九八○年暮春,听到李季同志遽然逝世的消息,我不胜悲痛。李季同志未完成的遗著《三边在哪里》这支没唱完的歌,声声句句都牵动着三边人的心弦啊!三边人怀念自己的亲人、战友和诗人李季。
我和李季同志是在《三边报》共同工作时,建立的战斗友谊。他年长于我,我们生活在一起,战斗在一起。在政治上我得到他的帮助,在写作上曾受到他的熏陶和指点。三边分别后我们见面的机会很少,偶然相遇,倾心交谈。他语重情长的劝勉,则经常回响在我的耳边。此生有幸,一九七四年秋天,在北京我们得以又一次相遇。那是在李季的家里,小为同志给我们包饺子,要我们帮忙,我们笨手笨脚插不上手。那时候还是“四人帮”一手遮天翻云覆雨的时候,李季的处境仍然十分险恶。“四人帮”及其爪牙的明枪暗箭不断地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但是他仍同过去一样,还是那么坚定乐观,爽朗健谈,本来我是憋了一肚子为他抱不平的闷气去看他的,看到他仍然那么乐观,我的闷气似乎也烟消云散了。他告诉我,他正在筹备《人民文学》的复刊工作,可报告写去了好久,还不见回音。他见我用疑虑的眼光看着他,就接着说:“等着吧,看他们何时回答。”我问他:“现在干什么呢?”他说:“在想咱们的故乡。”我真感到惊奇,心想:他离开三边这么久了,还想三边,他和三边的情感那么深呀!那时,他正在构思着《石油大哥》。他问起我后半生的打算后说:“我知道你的性格,我们不是想做官,而是想搞点事业,你也是半百之年了,我总希望你练练笔,把年轻时的一股劲提起来……写点东西,给后代留一点纪念吧!曾记得一九五四年我们在银川相遇,那时我就提醒过你。当时我羡慕你担任的那个工作,能及时听到上边的精神,又能听到群众的呼声,还可以随时深入到基层。”他的话情真意切,我们一直谈到夜深人静,才依依不舍地分别了。谁曾想到这竟是永别。
回三边 忆战友
一道道流水,一架架山;
穿山过河,回到三边。
去年秋天,我回了一次抚育我们成长的三边。驱车至三边首府——定边县城。刚好中午,我一口气跑到曾和李季一起工作过的地方。当年的小土坯房和院落依稀可辨,我望着当年旧居,往事一件件涌上心头。
在那战火纷飞的年代里,就在这土坯房里我们度过了多少日日夜夜啊。那时生活很艰苦,但心情却很愉快,在紧张的工作间隙,我们总是谈笑风生,欢欢乐乐的,有时说起亲自动手、丰衣足食的边区生活,有时就各自介绍随军采访的耳闻目击。记得一次我向李季哼了一首民歌:
宁夏川,两头尖,东靠黄河西靠山;
年种年收水浇田,穷人缺吃又少穿,
不能怨老天。……
李季听了后,便向我们说起蒋管区人民的生活。他是河南人,他的家乡有三灾:兵灾(抓壮丁)、煌灾(指蒋军头目××煌)、虫灾。真是天灾人祸闹得百姓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他说起还留在家乡受苦受难的爹娘时,眼睛湿润了,声音也喑哑了,大家顿时默默无言,心中“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的信念更坚定。后来,我们把话题转向未来的新中国,李季的话匣子又打开了,兴趣越谈越浓。我们几个人只有他坐过火车,他比画着火车的样子,学着火车开动的声音,热闹极了。那时,我们这些秃小子(陕北人对年轻人的爱称)都没有对象,不知是谁插上去说:“到新中国成立以后,咱们先给李季娶个新娘子,大家都去闹闹洞房,热闹热闹。”一说这号事,李季就像个大姑娘似的,坐不住了,嘴里哼着“啦啦啦……”独自回到他那间小茅屋去了。
一九四四年左右,国民党对陕甘宁边区实行军事上大包围,经济上大封锁,想把边区军民困死饿死。我们响应党中央大生产运动的号召,开荒种地。三边有山,有川,有草原,还有特产。这儿没棉花,我们纺羊毛线,织细呢子。我们有盐湖打盐,还挖甘草。食盐是人民生活不可缺少的必需品,我们除了供给边区军民,还运往蒋管区,供给那里的人民。王震将军从华北回到陕北,率领部队和我们一起打盐生产;还有诗人艾青、木刻家古元也投入三边火热的斗争生活里。艾青还把三边比喻为苏联的乌克兰。
李季和三边的深厚感情笔墨难以形容,他爱三边的大地,更爱三边的人;爱三边的语言,更爱三边的风俗和人情。三边是诗的人群、诗的海,说话中间有诗来,记得他顺口而出地唱过两句信天游:
生在河南,三边扎下根,
三边人和我是亲弟兄。
他喜欢吃三边的羊肉汤荞面饸饹,他喜欢三边人纯朴的精神境界,他手里经常拿着小本本,记着民歌,对民间的歇后语也很喜欢。
李季和我们一起经常唱一首民歌:
甘草根儿甜又甜,三边是咱的好家园;
甘草根儿深又深,三边人和咱心连心。
李季年轻时就是对歌的能手,三边人纯朴、憨厚,生活中善歌,歌儿成了他们社会交往的手段。一次我们到了一个群山环抱的小山村,人困口渴,我们歇在一丛柳树成荫的小道旁,不一会儿从柳树丛中走出一位年轻而又苗条的姑娘,李季对她轻轻嘁了声:“噢,请你给我们一点水喝。”那姑娘含笑地朝我们斜了一眼,头仰得高高,像是没有听见我们的声音,向家慢慢走去,口里唱出了清脆的信天游:
秃小子见人不礼貌,不称姑姑或嫂嫂,
清水泼地也不给你喝。
我还没听清她唱的什么,李季当即回歌一首:
百灵鸟叫声多好听,好像泉水到口中,
啊!原来咱们是好亲亲。
那姑娘听后,头也没有回就跑到窑洞。我当时开玩笑说:河南蛋耳朵比狗还灵,看,你当了“黄先生”(讨个没趣儿)。他不以为然地向我笑了一笑。不一会儿,那姑娘脸上泛着含羞的红晕,将一小盆清水递给李季。事后我想李季多调皮啊,头脑反应那么快。这是他吃透了三边人感情的一种表现。
当年评长诗
李季在一九四四年前后已成了一个出口成章、提笔成文的作家了。他当时著有《卜掌村演义》《老阴阳怒打虫郎爷》等著作,这些作品在三边有很大影响。一九四五年,我们在一起办《三边报》,当时陕北处于一个相对和平时期,李季除了办报,每晚读书写稿到深夜。我记得他的布挂包里经常装着两本书《贵族之家》《猎人日记》。他一有空就读啊读啊,读得那么认真。那时书籍奇缺,因为我是当地人,我给他找到了《唐诗三百首》《白香山词谱》《水浒》等,他如获至宝,认真研读。除了苦读,练笔是他写作生活中的一个重要内容。
一天,李季递给我一厚摞诗稿。啊,原来是长诗《王贵与李香香》。我和另一位同志一口气读完。写得多么美啊!三边人看了三边的事,三边的语言写成了诗!诗稿在大家手里争相传阅,紧接着就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王贵纯朴勇敢,香香坚贞不屈,真是一对人间的天仙配!”“李季想讨个老婆,她的模样就是香香。”“对,王贵的形象有些地方像李季。”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休。这时有人提醒说:李季要征求意见,咱就发表点评论吧。有的同志说:长诗以陕北民歌的形式,写陕北人民的革命斗争史,反映了陕北人民斗争的现实,表达了陕北人民革命到底的决心。有的同志说,长诗是李季爱三边土地,爱三边人民的诚挚感情的流露。有人接着说:长诗吸取了民间语言的精华,为民间语言的应用做出了样子。李季的诗在新诗史上增添了新的篇章,把陕北民歌这块璞玉,刻成了不朽的艺术珍品,使黄土高原的明珠大放异彩。
长诗在《解放日报》发表之前,我们在《三边报》上用“太阳会从西边出来吗?”为题发表过。在那艰苦的战争年代,我看见不少区乡干部肩上的小挂包里装的除了日常用的东西外,还带着一卷卷《三边报》。我问:“你们带这些废报干什么?”他们笑着说:“报上登有王贵与李香香。看它给我们增添力量。”
长诗在《三边报》发表后,得到广大读者的好评。不久,李季把长诗寄到《解放日报》,但原稿又被退回了,理由是“不大令人信服”。过了些天,《解放日报》派来了一位特派记者刘漠冰,他风尘仆仆刚刚落脚,我们就把长诗的问题告诉了他,他认真地读了长诗以后说:“这样的好诗为什么不能发表?长诗可与‘板话’媲美(指赵树理同志的《李有才板话》)。”过了几天,刘漠冰同志写了一封信连长诗一并寄往延安。很快,长诗便在《解放日报》上发表了,题目由《太阳会从西边出来吗?》改成了《王贵与李香香》。
不久,陆定一同志写了一篇短文《我读了一首诗》,对长诗评价很好。他把我们的青年诗人李季与当时在蒋管区的知名诗人马凡陀并论,还说:“蒋管区有那样一位诗人,我们现在也有了。”过了几天,寄来了稿费,我们在县城鼓楼东的小饭馆里美餐了一顿,庆祝长诗的发表。
战斗的《三边报》
为了进一步动员人民,团结人民,激励人民,打击敌人,三边地委创办了《三边报》。它的创办,对于争取抗战的胜利,保障边区人民的安全,建设三边地区,起了积极的作用。
在办报过程中,我们的条件很差,只有一部石印机,纸张不足,人员奇缺。李季同志在党委领导下,发扬了艰苦奋斗的精神,保证了报纸的出版。李季还有卓越的组织才能。他在家领着一个编辑主编报纸(有时还外出采访),一度我是唯一的采访人员,还有两位同志搞缮写(写石印报),两位工人搞印刷,就这样组成了《三边报》报社。李季对同志们生活非常关心,要求相当严格。他说:“我们记者不管到哪里采访,都要把自己当成普通一兵,万万不能脱离群众。”还说:“陕北基层干部文化比较低,交通不方便,我们记者到那里不光是采访,还要帮助他们做些工作。如上党课、作时事报告等,情况允许时帮助他们写点东西,使我们不仅是一名记者,也是社会活动家和出色的宣传鼓动员……”他倡导的这种作风我们一直保持到全国解放初期。
《三边报》是一个分区小报,版面小,李季同志经常要求我们不管是写新闻报道,还是通讯,都要文字简练,深入浅出,切忌生涩的句子,做到通俗化、地方化,还要生动、活泼。
《三边报》不但受到群众和干部的喜爱,还受到毛主席和周副主席的赞扬。战争爆发以后,我们从定边去到山区打游击。李季留守,派我到重要地区靖边县去采访,党中央毛主席在那里。这时,正是敌人几万大军向我三边地区“清剿”,在三边人民的掩护下,毛主席和周副主席只领着数量很少的部队与敌人周旋。一天,我刚刚从被敌人糟蹋过的杜家峁村赶回区政府所在地小河村,毛主席、周副主席,还有任弼时、胡乔木等同志来了。区委书记忙着送水,毛主席向我们询问敌人的暴行。我们汇报了杜家峁村受害的情景,周副主席说:“你们统计一下,看看小村的人民受了多大损失,要向人民控诉敌人的罪行。”说了后,毛主席问我:“你在哪个单位?”我说:“《三边报》”。他说:“你们报办得很好,就是最近没有看到。”我听了很惊奇,主席这么忙还看我们的小报!我连忙回答:“家里刚寄来几份。”我回到窑洞取了《三边报》交给毛主席和周副主席。毛主席握着我的手说:“谢谢同志们。”周副主席说:“《三边报》以后经常给我们好吗?”我激动地说:“一定。”这件事,我很快地告诉李季。从此《三边报》一直寄到党中央进北京的前夕。
李季是出色的诗人,也是办报的能手。他把《三边报》办成了战斗的诗的报,从《王贵与李香香》发表起,新闻报道中时常有信天游式的民间诗出现。李季的诗,影响着喜爱民间诗的区乡干部和年轻的文艺爱好者,鼓舞着战火纷飞年代里的人民和战士。我们与他一起工作的同志,受他的影响就更深了,几乎每个人的小本上都记有民歌,每个人都能顺口哼几首民歌。李季是一颗诗的种子,深深地埋在了三边的土地上。
正当我们三边人的亲人、子弟、诗人为三边人民挥洒汗水的时候,中央出于长远打算,把李季从群山的环抱,洛水长流的古镇——吴起镇调回延安。别后,我再也没有找到和李季同志朝夕相处的机会。
近40年过去了,回忆往事,恍如隔世。李季同志,我的兄长、战友、良师!我们杰出的诗人!让我借此小文,略抒对你无限怀念和不尽的哀悼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