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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袁世凯的倒台 (2)


  有人劝他:“你已亡命十年,此种况味亦既饱尝,何必更自苦?”言下之意,反对袁世凯的结果,只有再次亡命。梁启超大笑回答:“余诚老于亡命之经验家也。余宁乐此,不愿苟活于此浊恶空气中也。”梁启超《国体战争躬历谈》。《饮冰室合集》(三十三),中华书局,1988年版。

  9月3日,这篇力可扛百斛大鼎的雄文,终于刊登在上海《大中华》月刊,《申报》、《时报》等大报迅速转载。梁启超对民国以来的政治现实,作出尖锐批评。

  [梁启超写道]自辛亥八月迄今,未盈四年,忽而满洲立宪,忽而五族共和;忽而临时总统,忽而正式总统;忽而制定约法,忽而修改约法;忽而召集国会,忽而解散国会;忽而内阁制,忽而总统制;忽而任期总统,忽而终身总统;忽而以约法暂代宪法,忽而催促制定宪法。大抵一制度之颁,行之平均不盈半年,旋即有反对之新制度起而推翻之,使全国国民彷徨迷惑,莫知适从,政府威信,扫地尽矣。今日对内对外之要图,其可以论列者不知凡几,公等欲尽将顺匡救之职,何事不足以自效?何苦无风鼓浪、兴妖作怪,徒淆民视听,而贻国家以无穷之戚也!

  从前在君主国体下,他反对共和;如今在共和国体下,他反对帝制,都是基于这样一种理念:国体乃天下重器,可静而不可动,岂可反复尝试,废置如下棋?他宣称,共和与非共和,是国体问题;立宪与非立宪,是政体问题,二者不能混为一谈。变更政体是进化现象,变更国体则是革命现象。梁启超“无论何时,皆反对革命”。他鞭辟入里地指出:

  吾以为中国现在不能立宪之原因,盖有多种:或缘夫地方之情势,或缘夫当局之心理,或缘夫人民之习惯与能力。然此诸原因者,非缘因行共和而始发生,即不能因非共和而遂消灭。例如上自元首,下及中外大小独立官署之长官,皆有厌受法律束缚之心,常感自由应付为便利,此即宪政一大障碍也。问此于国体之变不变,有何关系也?例如人民绝无政治兴味,绝无政治知识,其道德及能力,皆不能组织真正之政党,以运用神圣之议会,此又宪政一大障碍也。问此于国体之变不变,有何关系也?诸类此者,若令吾悉数之,将累数十事而不能尽,然皆不能以之罪于共和,甚章章也!而谓共和时代不能得者,一人君主时代即能得之,又谓君主时代能得者,共和时代决不能得之,以吾之愚,乃百思不得其解。吾以为中国而思实行立宪乎,但求元首能以身作则,视《新约法》为神圣,率群僚凛奉之,字字求其实行,而无或思遁于法外;一面设法多予人民以接近政治之机会,而毋或壅其智识,阏其能力,挫其兴味,坏其节操,行之数年,效必立见。不此之务,而徒以现行国体为病,此朱子所谓“不能使船嫌溪曲”者也。梁启超《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饮冰室合集》(三十三),中华书局,1988年版。

  文章一出,洛阳纸贵,市场上卖断了货。购不到报纸,又急于一睹为快的人,只好纷纷辗转抄读。梁启超写得痛快淋漓,人们读得如醉如狂,三月不知肉味。当时《亚细亚报》悬赏三千大元,征文反驳梁启超,但重赏之下,竟无勇夫。

  梁启超为什么反对革命呢?因为他担心革命会成为一种惯性,纵观中外历史,无论哪个国家,既经一度革命,就会有二度三度的革命相寻相续。就像辛亥革命之后,必然会有二次革命、三次革命接踵而来一样。这已成为历史上普遍的规律。梁启超提醒国人,中国现在需要的,不是把一切推倒重来的革命,而是循序渐进的改良。

  然而,这时复辟之势,浊浪滔滔,决堤泛滥,已几近失控,别说梁启超一篇文章不能回狂澜于既倒,就算袁世凯真想打退堂鼓,但到了陈桥兵变,黄袍加身之际,亦难矣哉。在复辟的路上,袁氏被一股潮流推动着,已愈走愈远,想停也停不下来了,只好踩着西瓜皮往前滑,滑到哪算哪了。

  1915年10月10日,总统下令取消国庆日所有庆祝活动。11月20日,全国各省区“国民代表大会”进行国体问题的投票,全体赞成君主立宪制。12月12日,袁世凯申令接受帝位,改民国为洪宪元年。

  既然改变国体的“革命”不刹车,那么,反对改变国体的“革命”,也就无可避免了。梁启超暂时收起他的“批判武器”,联络各方反袁势力,开始“武器的批判”了。

  护国元勋蔡锷是梁启超的得意门生,曾为进步党名誉理事和湖南支部长,后来以军人不隶党籍,退了党。时任政治会议委员、参政院参政、将军府将军、全国经界局督办。当帝制愈闹愈凶时,梁启超在暗中策动蔡锷倒袁,承担起护国责任。梁、蔡二人,几乎每周都在天津秘密见面,蔡锷后来回忆:“当去岁(1915年)秋冬之交,帝焰炙手可热,锷在京师,间数日一诣天津,造先生之庐,咨受大计。”蔡锷《盾鼻集·序》。《饮冰室合集》(三十三),中华书局,1988年版。可见梁启超对蔡锷的反袁,有着举足轻重、无可替代的作用。

  袁世凯春睡未醒,梁启超、蔡锷的催命符已经到了。11月18日,蔡锷根据与老师商定的计划,以赴日养病为名,逃离北京,辗转东京、河内,抵达昆明,云南将军唐继尧早已虚位以待。12月25日,渔阳鼙鼓动地来,云南霹雳一声独立,蔡锷自任护国军第一军总司令,拉开了“讨袁护国战争”的序幕。

  蔡锷离京后,梁启超也逃往上海,在静安寺暂住,准备南下两广,策动反袁,与云南遥相呼应。传诵一时的《云南檄告全国文》,乃梁启超倚马草檄之作,文中提出护国军四点政治纲领:一、与全国民戮力拥护共和国体,使帝制永不发生;二、划定中央、地方权限,图各省民力之自由发展;三、建设名实相副之立宪政治,以适应世界大势;四、以诚意巩固邦交,增进国际团体上之资格。

  当时围绕在梁启超身边,预闻机密的,还有一批年轻的文化精英,包括蓝公武、张东荪、吴贯因、黄炎培等人,都是仰慕梁任公的大名,甘愿鞍马相随的。张东荪是清末官派留日学生,担任过孙文南京临时政府内务部秘书,热衷研究哲学,从佛教到西方哲学,无不涉猎,可以从一只黑猫联想到宇宙的过去未来。正如大儒王国维所说,“凡哲学家无不欲兼为政治家”,张东荪也投身政治,在《庸言报》、《甲寅》、《中华杂志》等报刊上,发表大量政论文章。这是他第一次与梁启超相见,两人一见倾心,大有同明相照,同类相求的感觉。

  梁启超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为护国军筹措财政,指导方略,制造舆论,推动各方响应,上海俨然成为反袁的指挥中心。1916年3月,梁启超南下广西,指导两广反袁,张东荪继续在上海,居中联络。

  其后,贵州、广东、广西、陕西、四川、湖南等地,相继宣布独立,不数月间,四方瓦解,中枢动摇。面对全国风起云涌的讨袁护国浪潮,袁世凯绝望了,从精神到体力,都彻底垮了下来。他的一生,办了新军办新政、办了共和办帝制,就像老鼠钻进牛角,路愈走愈窄。1916年3月22日,袁氏被迫取消帝制。在折腾了83天之后,吹灯拔蜡踹锅台,6月6日“崩殂”了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