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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盘道(下)


黄脸咳嗽了几声清了清嗓子,先出言试探。

“瞅着眼生(黑话,指没见过),怎么称呼?”

“刚从教养圈儿(黑话,指劳教农场)里出来,咱们没见过。”

今儿丢钱这事儿太丢人,洪衍武是真不愿意这事外传,想着最好悄没声儿(土语,静悄悄)解决。所以他似乎是回答了,却又没说自己是谁。可这么一搭上话,对方也就明白遇上同道了。

边上的仨小崽儿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场面。他们瞪着眼睛个个儿兴奋,都闭上嘴,没人插话,像是等着看武侠片儿。

一问一答继续。

“满了?”

“大票(黑话,指释放证明)回来的。”

“几下?”

“大满贯,跺了两下。”(黑话,劳教三年,减期两年)

“怎么进的圈儿?”

“战犯(黑话,指因打架被抓捕)。”

洪衍武对自己的回答绝对有把握,而且为了多增加点威慑力,他还刻意的有一答一,绝不多说。因为一般有点经验的玩儿闹都有个感觉,话不多的人才最危险,极有可能是个生主儿。(黑话,指能打且不怕事儿)。

黄脸听到这儿果然眼眉又挑了挑,看洪衍武的眼神也不一样了,神色郑重了不少。似乎他心里还多了点压力,片刻后吁出来一口气。

“马家堡尤三儿。朋友有什么指教?”

黄脸还是有点不甘居于下风,抬出了他自己名号。他眼睛紧盯洪衍武的脸,有点紧张也有点小得意。

洪衍武可不知道尤三是哪个林子的鸟,在他的记忆里,无论是现在还是未来,街面上所有有名有姓的人物里压根就没这么一号。要说尤三的名字他听着有点耳熟,那也只是因为他记得《红楼梦》里有个漂亮妞叫尤三姐,这妞后来还因为气性太大,失恋抹脖子成了个死鬼。可即便如此,那个尤三姐也不可能是这个尤三的姐姐,所以他连眼皮都没眨,理都没理这茬。而且还一点没客气,直接就提出了要求。

“折了托儿了,(黑话,指丢了东西)只想找回来。”

尤三脸色一暗,眉头一皱。大概是觉得洪衍武的态度有点拿大,让他有点伤自尊或在手下面前丢了面子。他眼神里就明显带上了赌气的情绪,语气也急躁起来。

“叶子(黑话,指钞票)在谁手里就是谁的。说找就找,你多大的面子?”

洪衍武可不在意尤三闹情绪,仍然应对有度,稳稳当当。

“四海之内皆朋友,(黑话,指自己交际广),叶子窄,也不解渴(黑话,指钱不多,也不够分的),让让?”

见洪衍武表情沉稳,刚才还急躁着有点想翻脸的尤三又迟疑了。他眼神闪烁几下,又试探着问,“有车吗?怎么没搭车?(黑话,指认识当地的大玩主吗?如果认识怎么不去找他?)”

洪衍武一点磕巴儿没打,“水没脚了,怕熟把子见笑。(黑话,指太丢人的失误,怕相熟的贼头笑话。)”

在当年京城江湖,“把子”这个词儿可不是随便用的。这个词大概来源于旧社会的“瓢把子”和“舵把子”,指的是区别于一般的小头目,有能力管辖一片地区所有流氓小偷的大首领。

尤三一听眼角就一跳,像吃了一惊。他开始仔仔细细端详洪衍武,上上下下一眼一眼打量。

可忽然,他又展眉一笑,神色充满了不屑一顾,“小崽儿,吹呢你?”

洪衍武一抬眼,冷冷一个眼神就止住了尤三的嘲笑。

他知道尤三在打什么主意。这小子大概是看他也就十七八的样子,本来对他自称“战犯”就半信半疑,又听他还说认识这一方之地的把子,就肯定以为他是在吹牛了。这既是在“撞”,也是在“炸”他。只要他露出一点胆怯,这伙贼就敢立马跟他“翻车”。(黑话,指不服管教)

“甭废话了,我可真认识大得合,非要我跟他说吗?”

洪衍武可确实认识这儿的一尊真神。话都到这份上了,他已经不耐烦再和这伙人纠缠下去,索性报出了一个名号。这个大得合就是这儿的“把子”,是个一直在永定门火车站这片混饭吃的老战犯。

大得合比洪衍武大六岁,在南城玩主圈儿里也是数得着的一号。其实大得合只是他的绰号,因为江湖朋友彼此间通常只叫绰号,所以大得合的本名洪衍武已经忘了。要说起大得合的绰号,其实都来源于“得合勒”这个跤术专用术语。因为这小子爱摔跤,所以大家也就这么叫开了。

“得合勒”本来是蒙古语,意为勾,是跤行里最常用的正面攻击技。好几个传统相声段子都提到过这个动作,如马三立的《大上寿》,李伯祥的《醋点灯》。得合勒还按摔法的不同细分为大得合(挂腿摔)和小得合(跪腿摔)。大得合既然敢叫这个外号,自然是认为自己擅长大得合勒。大得合勒这招的别名又叫涮葫芦,大约就是一方把腿伸进对方两腿间,通过“搅”“绊”令对方失衡、摔倒。

洪衍武和大得合第一次相见,是为了各自手下的佛爷“摆盘儿”。为的是争从木樨园商场到复兴路的40路公交线。本来当时双方约在永定门外,就为的是打一场几十人械斗的大架。可没想到在现场,人数占多数的大得合听闻洪衍武摔跤从未遇过敌手,竟然提出要一对一练一场,赌注就是“40”路公交线。洪衍武自然欣然允诺,俩人就交上了手。

要按说大得合的技术是摔野跤练出来的,不讲规矩,又凶又狠,还挺能咋呼,要遇上一般的对手其实胜算很大。但洪衍武除了也是个不怕死的野小子,更是师承名家。教他练跤的玉爷是布库世家。清宫善扑营上下分三级,分别为翼长,扑户和“他西露”,皆由旗人担任。而玉爷的祖父和父亲都曾任善扑营的翼长。师傅够水准,当然徒弟的技术也就不赖。洪衍武比起大得合,那高出可不止一两筹。

结果自然也就不用说了,当大得合左手一把揪住洪衍武的后衣领,左腿挂勾起洪衍武的右腿,仅差右手一推就要完成大得合勒(挂腿摔)的时候。洪衍武却反而抢先向右一个旋身,左手同时把大得合右臂往自己的右下一拉,悬空的右腿压着大得合勾起的左腿踏落到大得合的右腿前,然后再那么一挑……

结果是太暴力了。洪衍武一个驳堂棍反倒把大得合来了一个倒栽葱,摔了一个大头朝下脸贴地面,破解了大得合最擅长的跤技。

事后,大得合倒光棍的很,不仅坦然认输,还信守诺言让出了“40”路,两拨人马自此相安无事。再以后,大得合还常去找洪衍武和陈力泉讨教跤技,他们之间反而有了不打不相识的交情。

洪衍武自然早知道永定门火车站的大小佛爷都归大得合管。他不早提大得合,真是不愿意见这个熟人。事关脸面,大得合要知道这事非得乐他一个月不可,还不定到哪儿给他四处散消息去呢?

可如今,眼巴前这情况已经逼得他不得不这么做。这六个人他一个没见过,尤三更是明显没把他当事儿,盘问来盘问去还把他当成个懵事的主儿了,他也确实烦了。一琢磨,觉着这伙贼既然没结没完的想来个强龙压不过地头蛇,那他索性就找个最大的地头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