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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盘道(上)


世上很多的事儿挺有意思。比如说总有人高兴总有人不高兴。

连树木和鸟儿也一样,也有高兴和不高兴的时候。如果树上长了虫子,树就不高兴。可树要是没虫子,鸟儿就没得吃,挨饥受饿的鸟儿就也不高兴。

同样的,贼能偷着钱他就高兴,洪衍武丢了钱他就不高兴,要是连贼的影儿也找不着,他当然就更不高兴了……

人流如潮,大量的旅客突然从出站口像倒散了的豆子似的涌了出来,广场上瞬间已是人头攒动。

出站的、进站的、接站的、找人的、买票的、转签的……成千上万人汇集到这里,整个广场上全是一片一片相同颜色,人人都穿着一身灰色或是蓝色,偶尔也会出现一些绿色。

穿军便服的两个小子刚才是向西跑掉的,偏巧洪衍武发现他被掏光了腰包去追时,正赶上旅客出站。这俩小子一前一后跑过出站口,马上就被裹进了一片严严实实的人流。其实他们的衣服本来挺显眼,可再显眼也架不住人流涌动。洪衍武可完全被出站的旅客们扰乱了视线,眼见着俩小子转眼间没了影儿。

洪衍武眼全花了,在人流的冲击下他似乎一下成了个色盲,觉得周围全变成了一个色,哪儿哪儿都一样。

跑得还真快?俩小子兔子托生的吧?

这叫什么事儿?也太背了。

他跟丢了目标,只能咒骂着,继续带着满心惆怅在人群涌动中张望着寻找。

钱当然要找回来。没的说,老薛队长给的五块钱怎么也不能这么丢了。不过这事儿可还得捂住了,千万不能传出去,忒丢人。

唉,有空唏嘘,不如嘘嘘。当务之急还是先找着俩小子的下落吧。

洪衍武没当过佛爷,但他常年“养佛爷”、“洗佛爷”、吃佛爷上的“贡”。而且上辈子坐牢的时候,他更结识过几个赫赫有名的“大佛爷”和一些形形色色有着特殊本事的狱友。要说起贼行里的内情和花样儿,还有对佛爷的了解,在这个年代,恐怕就连一些“专职”佛爷也不如他。

他知道,但凡贼下了货,首先要务是赶紧离开现场远离丢了钱的事主。一旦逃脱,紧接着就是找个僻静的胡同或者寻个公共厕所,好把偷到的战利品拿出来过一过数儿。有价值的东西收起来,没用的和钱包一起扔,在行话里,这叫“撇空包儿”。

洪衍武跟路人打听了下时间,现在是中午十一点半。他凭经验判断,这个点儿,那俩小子的去向只有两个可能,要么去无人之处,要么就是去吃饭。

广场附近的地方都是乱哄哄的,要找个僻静无人处可太难了,恐怕就连厕所也是人满为患吧。再说,就他兜里那俩钱儿,几下还不数清楚了?又不是钱包,也根本用不着找没人的地界儿细看。

对,那俩小子八成是去饭馆了。现在正是饭点儿,很可能几个小子把自己的钱直接送进了饭馆。得赶紧去,那五块钱千万别让他们给花了。

洪衍武心里像烧着一把火,火烧火燎的,挤过了人群,继续朝着广场边界的方向寻过去。

两三家又黑又破的小饭馆全在售票处西边。几个饭馆门面都不大,全是一扇油亮的对开木门,门都敞开着,用挂着的厚厚棉门帘子遮挡风寒。

这年头,无论是什么买卖店铺,甭问,一准儿都是国营的。

国营,简单的俩字儿,对于这个时代的国人却有太多的意味。意思里往往包含着童叟无欺,也意味着服务粗糙。

洪衍武记得这种可怜而寒酸的门面,是当年的饭馆最常见的样子。这年代没人在乎饭馆的装修,也没人计较服务是否周到,就连价钱你也不用多想,因为都是国家定好了的。人民消费的要求下降到了最低点,出门在外的人只要有个地方能买到买饭,填饱肚子就心满意足了。所以即使没有菜单、团购、打折券,买饭的队伍也依然长龙似的排到了饭馆门外。

这几家饭店全都生意兴隆,来吃饭的人南腔北调,有很多刚下车或是火车票中转签字等着上车的旅客。因为人太多,地方不够,许多的人都端着饭菜,到饭馆的外面自己找地方用餐。用过的盘碗筷子在饭馆外摆了一地,蔚为奇观。

让洪衍武更感到意外的是饭菜质量的价廉物美。卖的最火的是炒面,份足量多又好吃,一份才两毛六分钱、半斤粮票,不少人还愿意多花六分钱再加碗菜汤。这里几家小饭馆虽然设施简陋,可为旅客们提供的大众饭菜却做得喷香。熟面酱、酱油炝锅的味道飘散到整个广场,到处弥漫着饭菜味。

要按今天来说,一般无论哪个哪个城市,火车站口的饮食都不太让人恭维。可在这个年代,因为没有私营经济,这条定律并不能成立。进入二十一世纪以后,是再难见到用这种惠民方式经营,冠以“国营”二字的小饭馆了。

没费多大劲儿,洪衍武果然在一家兼营炒菜的馆子里找到了那俩小子。

他们俩正和其他四个人一起,围坐在一家饭馆左边角落的一张小圆桌旁,喝的正来劲。从玻璃窗外一眼就能看到他们。

由于买饭队伍排到了屋外,洪衍武只能从排队的人中硬挤进饭馆。他一个劲儿解释自己不是加塞儿是找人,堆在门口排队的人们才不情愿地挪开点缝隙,让他挤了进去。

那伙贼根本没注意门口的动静,只是自顾自大吃大喝。瞧那眉飞色舞的样儿,不是正神侃乱吹就是哨着犯口呢。六个人的桌子上摆着五六个菜盘和塑料扎杯装的散装啤酒,有冷拼有炒菜,在这年头算是一顿丰盛大餐了。看来这伙贼今天收获不错,带着他们一上午的收成,正在心安理得享用盗窃所得,喜气洋洋举行着庆功宴。他们这种格格不入的奢侈,与其他旅客的节俭饭菜形成了很强烈的反差。

“……老赶就是傻,一到京城就犯晕。只要这么他妈一撞,他们就傻呵呵地回头。还是大哥教的招儿好使。”

洪衍武刚进屋还被夹在队伍里,就听见座上一个黑脸小子正得意洋洋紧着臭显。这小子和三角眼之间夹着小油头,仨人肩并肩坐在了一起。黑脸同样是十六七的样子,上衣也穿的是军便服。一听这话,洪衍武就猜出是这个小王八蛋撞的他。

“你丫要是个女的就更好了……”三角眼显然不怀好意。

“去你大爷的!”黑脸马上回骂。

“女的真比你强。哪儿还用撞呀?往上一贴,老赶们全晕菜。我说你丫要不买个假发得了。”

小油头也帮腔拿黑脸打镲(土语,指拿人开玩笑使其尴尬)。这俩坏小子,大概是习惯一起欺负黑脸,配合默契。话棒儿这就算送到三角眼嘴边了。

三角眼果然嘿嘿坏笑,“丫长得太丑,就是戴假发,老赶也肯定是被吓晕的……”

哈哈哈……饭桌上响起旁若无人的贱笑。这伙贼毫不顾忌别人的侧目,明目张胆把桌上的杯盘拍得山响,一起给黑脸起哄。

“噢!给丫一大哄哦……”

“哦哄哦哄!!”

可真是一伙下三滥的猫狗,贱人本色。

洪衍武找了个缝隙,伸手托住前面人的后背,和旁边的人说着“劳驾”,从排队的队伍中挤出来。一出来他才能看见角落里六个人的全貌。

仨崽儿对面是三个背对着玻璃窗坐着的成年人,看着差不离都是二十郎当岁。紧挨着三角眼的是个大块头,要站起来身量肯定不小。挨着黑脸坐的是个留着寸头瘦子,穿着半旧的劳动布工作服,看着像个家住郊区的工人。大块头和寸头中间还坐着一个黄脸汉子。这个人虽然也是偏瘦,可看着身体素质相当不错。脸上棱角分明,腮上筋肉明显,咀嚼的时候能清晰看到肌肉的运动。

黑脸失了面子,这时候涨红了脸。他嘟囔了一阵,大概觉得实在气难平,起身抄起酒杯要去泼小油头和三角眼。

那俩小子可鬼,见黑脸一动就知道没好事,滋溜一下全钻进了桌子底下去了。

下面的俩人死活不肯出来。上面黑脸站起来骂着直拍桌子,寸头趁机坏笑着偷偷用脚踢下面的人。

这伙贼正没轻没重闹得不可开交,洪衍武走到了六个人的桌子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