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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家庭出身


院子里气氛很尴尬,大家开始了小声议论。知道了洪衍武是两劳人员后,很多民警和工人民兵都拿不准是否还应该给他写表扬信。

察觉到大家伙儿态度的转化,赵振民挠了挠头,忍不住出言为洪衍武抱不平。

“嘿~嘿~嘿!我说你们怎么都这样啊?这兄弟劳教过又怎么了?我觉得解教人员做了好事更应该表扬。秦所长,您不是说警察的首要职责就是把犯过错误的人改造好嘛?事实证明,这位兄弟就改造的不错……”

秦所长皱着眉一直在思索,似乎全没听见。

孙副所长这时刚把洪衍武的解教证明细细地看过一遍,他听见赵振民的话,抬起头笑里藏刀地讥讽,“行啊赵振民,你跟劳教份子真是打成一片啊,都称兄道弟了?我看你忘了你还是个人民警察吧?”

一句话就堵住了赵振民的嘴,站在一旁的邢正义,脸色也同时变得异常难看。

俩个警察遭遇的窘迫让洪衍武心里一紧,他一看这个插话的什么他妈的孙所长,笑容里全是另有深意的冷淡。他有点明白了,看来这个老小子和赵振民他们不对盘儿,要给他来“孙子”的。这苗头可有点不妙,弄不好这事儿要砸锅。

果然,这个“孙子”所长像注视某种物品一样地瞄了他一眼,语气阴森地追问,“你是什么家庭出身?”

洪衍武一听这话脑袋里就是一炸。这可是最要命的问题,怎么他偏偏把这个茬给忘了?

回到了这个年代,洪衍武其实一直在担心自己两劳人员的身份受别人排斥,却偏偏忽视了他还背负着一个更大的政治污点,那就是从一生出来就落在他身上的家庭出身。

没在这个年代生活过的人或许不知,在这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社会成员都会被划分阶级。这种划分早在五十年代就开始了,尤其在六十年代中期至七十年代末那段极左的岁月里,家庭出身更是成为社会等级的唯一划分标准。它不仅能影响人们的生活,更能决定每个人的前途和命运。比如上学、招工、参军、提干、搞政治运动,婚姻问题,评选先进工作者等等等等,尤其是解决组织问题的加入红小兵、红卫兵,入团、入党,家庭出身必须要往上查三代,所有的一切都得凭家庭成份说话。即便是身在劳教农场,家庭出身好的教养也被视作人民内部矛盾,用来帮助劳教干部管理家庭出身不好的教养。

在这一刻,洪衍武几乎已经遗忘了的那些隐痛和折辱都被清晰地唤醒了。

“记着,别跟那小崽子玩,不听话揍你。他爸是资本家,是旧社会的有钱人,有钱人就剥削穷人,就是坏人。”洪衍武儿时的时候,亲耳听见福儒里的街坊们是这么训诫他们孩子们的。虽然他那时候还不懂什么叫家庭出身,可家庭出身这个玩意儿却已经开始让他被别人排斥了。

“切,你能跟我比吗?我爷爷是拉洋车的,我爸是蹬三轮的。你丫一‘黑五类’还想加入‘红小兵'?作梦去吧。”黑子趾高气扬地显摆着刚戴在他左臂上的菱形臂章(1967年12月22日,红小兵正式取代少先队,成为全国少年儿童唯一合法的基层组织。它的标志最初是一种红底金边金字的菱形臂章,用别针别在左衣袖种牛痘的位置。这种臂章原是棉质的,不禁脏,要到综合修理部压一个塑料膜,后改成塑料制品。)。尽管黑子考试总不及格,还蹲了两年班,可“自来红”的家庭出身还是让黑子顺利加入了伟大领袖的红小兵。当黑子和别的孩子在操场上举行加入红小兵的仪式,兴高采烈地把新发的臂章往袖子上别的时候,洪衍武只能躲在教室里隔着窗户眼巴巴看着。当时他的泪珠在眼眶里直打转,他只是觉着黑子爸那样的爹才是了不起的父亲。相比较,他资本家的父亲简直不如人家蹬三轮的一根小手指头。

“狗崽子,洪衍武,长白毛,白毛绿,吃了狗屎放狗屁……”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班里十几个男生养成了追着洪衍武用顺口溜骂他的习惯。这些男生把“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当成世上最真最真的真理。班里越来越多的人享受欺负他的乐趣。他们用粉笔在他背后画小动物,把痰吐在纸条上往他衣服上贴,上课时偷偷从后面用弹弓夹了纸团崩他。在他上厕所的时候,他们还往厕所里扔砖头,把他的身上溅满了屎尿。这些快乐又有趣的游戏使许多男同学幸灾乐祸,开心透顶。

“打死丫头养的,资本家的儿子能是什么好东西?肯定就丫偷的。”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挥舞着擀面杖和炒勺叫骂着追来,洪衍武则在前面像一条流浪动物一样抱头逃窜。这些人追他是因为学校食堂丢了六个鸡蛋,而他当时蹲在食堂旁的原因,只是想就着饭菜的香味啃他的凉窝头。真不是他干的。可这些人根本不在乎,他们只想抓着他白白揍他一顿。沿途中有更多的学生参与了这场围追堵截,他们用煤块、泥巴追着扔他。他的屁股、后背、后脑勺全都在疼,可这些人却在哈哈大笑,拿他的痛苦取乐,像是在参与一场快乐之极的游戏。他只能尽全力飞跑,想尽办法曲里拐弯地跑。绝不能摔倒!快点!再快点!

随着洪衍武的成长,这种类似遭遇越来越多,让他对家庭出身这玩意的理解也越来越深刻清楚。

家庭出身不好,意味着随时会有一大滩黑泥朝他摔过来,或是墨水笔的墨水甩过来,而父母能安慰他的话只有一句“别惹事,躲着他们”;家庭出身不好,意味着他家院门外会贴满铺天盖地的大标语和滴墨如血的大字报,让他一眼看见就不寒而栗;家庭出身不好,意味着胡同里的孩子们可以随意往他的母亲身上扔石头,把她身体打得青肿还直冒血丝;家庭出身不好,意味着他父亲的胸前要挂上一个黑字红叉的大牌子,会被铁丝勒破脖子,然后屈辱地被推来搡去;家庭出身不好,意味着许多人可以高喊着“打倒反动资本家!”,然后随便进出他家里,用各种革命方式触及他父母的皮肉和他们的灵魂;家庭出身不好,意味着他所有的家人都会一起生活在不幸中,妹妹会被同学啐得一身痰迹,二哥上山下乡会被分配到最穷最苦的地方,大哥分配工作时只能去个最差的小厂,母亲每天都要凌晨三点起床替父亲扫一整条街,父亲即使拖着病体也得戴着一顶用茅房的手纸糊的高帽子去挨批斗。家庭出身不好,让他的全家人只配享有一个权力,就是在忍受中咀嚼痛苦……

孙副所长见洪衍武半天沉默不语,马上警惕起来。他用针一样的目光刺着洪衍武的脸,放大了嗓门催促喝问:“快说!你到底什么出身?”

这一声尖刻又轻蔑的逼问,让洪衍武感到无地自容,觉得自己又变成了路边的垃圾桶,或是一件又脏又破的烂衣服。

怎么办?扯谎吗?

不,他现在无疑已经引起了眼前这个“孙子”所长的怀疑,绝对无法糊弄过关,撒谎那是会被查出来的。要是谎报家庭出身被抓住,可就不是普通问题了。

这个老小子说话拿腔拿调,一看就是那种动不动上纲上线拿手上的权力整人的主儿。这种人他见过,当初劳教大队有个小子也这个操行。满嘴阶级斗争,就显他革命。那小子是厨房的值班员,在他帮厨时候仗着劳教干部给的一点小权力故意整他,结果挨了他一顿胖揍。傻逼楞让他给打哭了,再见面就老实了,也不敢再提什么“打倒地富反坏右”了。敢情所有的革命激情全他妈是装的,草包一个……

想到这里,洪衍武脸色阴沉,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本能地攥紧了拳头。可他的理智又马上阻止他,不,现在绝对不能发作,那绝对是找死。

道理不用说,他清楚。俗话说:“不怕官,只怕管”,“官大一级压死人”。这个王八蛋再不怀好意,他也不能打。不仅不能打,就是这个老小子再跟他充大辈儿,把他当孙子训,绵里包针地吓唬他,他都得认,而且还得乖乖地装熊。谁让他是个强劳加黑五类子女的“双料”呢?

洪衍武喘着粗气强迫自己松开了已经攥得血脉贲张的拳头。他的额头已经一片潮湿,汗水从脸上滑落。这简直比打上一架还要让他觉得辛苦。他的手仍在因为愤怒而抖动,心里像被塞上了棉花团一样憋屈。

他还注意到现在院里所有人都在等他的回答,这些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像要把他一层层地剥皮拆骨。赵振民和邢正义的眼神里既包含着担心又不无吃惊,他们似乎已经隐隐有了某种预感。这让他更加难受,不知道他们知道自己家庭出身后会不会转变对他的态度。

算了,都无所谓了。装孙子就装孙子,他原本不就习惯了这样灰溜溜的么?

洪衍武最后长舒一口气,恭顺地垂下头,尽量用平淡的语气,对着面前那个可憎的“孙子”所长,重新说出了上辈子折磨了他近二十年的五个字。

“反动资本家。”

只是五个字,可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深吸口气,转瞬间周围空气冷得几乎能把人冻上。

唯有孙副所长呈现出一幅果然如此的轻蔑样子,得意得就像个得胜的将军。

“操,原来是个资本主义狗崽子……”

突如其来的一声辱骂和嗤笑,深深刺痛了洪衍武的心。可这不是发自孙副所长口中,而是身后传来的。

洪衍武怒目转头,眼神凌厉。

是尤三。

这小子挑衅地仰着下巴颏,眼神里充满了讽刺意味,一张青肿的丑脸上全是恶毒的讥笑。

还是他妈揍他揍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