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衍武从离开东庄三条之后，运气其实还不坏。他循着尤三逃窜的方向，没多久就在半道发现了脱逃的寸头和大个儿。接着他悄悄尾随他们，也没费什么劲儿就找到了尤三。只不过这伙人聚齐地点是护城河边，而且一点没停留就直奔火车站来了，仍旧是不便动手，他也就只好跟着他们又回到了这里。
此后他一直安安稳稳“挂”在尤三的后面。从尤三他们分散去火车站各个地点“踩盘”，再到滚子出现跟尤三他们裹乱，最后到尤三安排仨崽儿去练活儿，他的目光就一直没离开过尤三的后影儿。再后来，他继续尾随着尤三他们，也来到了进站口和候车室门前的大空场。
他打的什么主意？当然是为了找尤三算后账了。既不能让他好受了，还得必须得拿回那五块钱。只是，还得等个适当的机会。
要说起来，这点屁事也是忒周折了点儿，换别人早厌烦透顶了。不过好在洪衍武已经完全没了毛头小子浮躁的毛病，为达目的，他不缺耐心。
为了更好地监视尤三，洪衍武一出夹道就看好了围墙边上的一个空地儿，他不动声色直接走过去蹲坐下来。这地方正好位于那几棵杨树和出站口之间的位置，他向右看是仨小崽儿，向左看是尤三几个，空场的全貌也照样尽收眼底。
他挑地方的眼力可比邢正义强太多了，这个位置怎么都合适。要动手也就快跑几步的事儿，要是监视看哪边儿还都清楚，要不说这就是经验呢？
不过话说回来了，世上毕竟没有完美的事。这个位置也有一条不好。那就是他离尤三或是仨崽儿的距离都有点近，只要稍微一引起他们注意，他轻易就会被他们认出来，那就暴露了。
不过对这个他也有办法，他特意贴着砖墙蹲在了几个坐在行李包上的旅客后面，先借用人家的身子挡住了他。然后，他还用在墙根儿底下找来的一张废报纸打掩护，假模假样装着翻看报纸。他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到了这时候，洪衍武心里也多少有点儿紧张了。毕竟他二十来年没干过这盯人的勾当了，这尤三又挺狡猾，小花招儿不少，要是有个闪失玩“现了”，那才叫丢人他妈给丢人开门，丢人到家了呢。所以别看他似乎是满不在乎找个地儿一叴，但他蹲下后第一件事，就是先偷眼把尤三的前后左右都仔仔细细地筛了一遍。
以前他这样做通常都是为了找便衣警察，因为便衣叫“雷子”，所以这种行为在行话里就叫“扫雷”。现在他则是为了防尤三，生怕这滑头的小子在练活儿的时候还打着什么埋伏或是后手。可他万万没有想到，他这仅凭经验的防患未然，一下还真就扫着“雷”了。
洪衍武几乎是一眼就看出邢正义和赵振民不对劲的，俩警察丁点没逃过他的眼睛。在他眼里，这两个站在尤三身后右侧的人，衣着与气质严重不符。他们相互之间说话压低嗓音，眼神也不正常，流露出异常的注意和警觉，绝对有事。
他再细一看，有个小子挺面熟，不就是中午骑“大凤凰”的那个“雷子”吗？他清楚的记得这小子抓他的时侯被他甩在了房下，当时这小子郁闷的表情还让他好一阵得意。最后再看向这俩警察死盯的方向，他彻底明白了，这是惦记上那仨小子了。
一看这景儿，洪衍武心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警察在统一打扒，他不由得心里一惊，担心弄不好又要掉进包围圈。可他随后用眼睛一扫周围，却并没发现有其他的“雷子”。他不放心，又把广场仔细的筛了一遍，这才确定，原来就是俩单飞的雏儿。
为什么这么说？因为他从这俩“雷子”眼神的兴奋和死盯的程度就能断定，他们是生手。
他们眼神里显露的激动和兴奋程度，说明他们没见过什么场面并且缺乏办案经验。他们眼睛眨也不眨地直盯，说明他们如果不直视，就吃不准那仨小子在干什么。有经验的警察可是特别善于掩饰自己，决不能像他们似的直眉瞪眼地瞅这个瞧那个，左一眼右一眼地上下看，那样全完。高手只要用眼角余光一扫，周围的情况就知道个差不离。谁可疑谁在哪儿心里就有数，然后再盘算下面怎么办。
看清了眼前的形式，洪衍武不由得暗暗叫苦。
他要是动尤三，警察肯定会连他一起抓。要是不动尤三，这俩警察也会动。要是尤三先发现了警察，那绝对是马上就惊，不定又跑哪儿去呢，再找可就更费周折了……
这场面真绝了，简直是两头堵……不，是三头堵。就没他的好儿了。
他就不明白了，他只不过是想找回那五块钱，可怎么竟比西天取经还难啊？
他这命怎么老跟他自己算的不一样呢？不知道是没算对，还是他活错了？
洪衍武忽然就心生一个感悟：永远不要忘记无比牛逼的生活的力量，完全不由得你。
接下来他怎么办呢？难道就眼睁睁干看着什么也不能做，无可奈何了吗？
唉，看这俩小警察，就像是叼着了鸡的狐狸，眼里正犯馋呢。指望他们自己松嘴？没戏。
洪衍武低头掰着手指头盘算了半天，可想来想去没有个好办法。指望这俩“雷子”自己走是不可能的，而且对他们既不能赶也不能轰，绕又绕不过去，躲又躲不了，那就只能……
和他们合作？
他忽然就冒出了这个想法，可连他自己都觉得实在是不靠谱。
“抬人”（黑话，指供认同伙）走到哪儿都是江湖大忌。尤其玩主圈儿里，这是最让人瞧不起的了。按照玩主的准则，即使打架被人捅了，受伤住院都不能跟警察往外“抬人”，必须得靠自己报仇，这叫江湖规矩。否则事儿完了等人家一出来，“抬人”的不仅将受到对手严厉报复，还将永远不齿于江湖社会。
玩主是什么？最讲究面子。玩得起玩，玩不起别玩。圈儿里一切的争强好胜，逞凶斗狠都是为了耍仗义，争名气。找警察算什么？要想在街面上混，就别琢磨警察的事，否则让人知道了戳脊梁骨，还不如在家闷着呢。这才是玩主们普遍认同的价值观。
可……如果这么算了，那五块钱可就真找不回来了，怎么想都觉得对不起薛大爷。再说今天为这事儿已经折腾到这份儿上了，最后难道就这么灰溜溜地走了？
不甘心哪，想想都得吐血。
洪衍武忽然又暗自笑了，而且还一个劲的摇头。
不是为别的，他是忽然通了，觉得自己在犯傻。他比谁都清楚，这些所谓的江湖准则听着挺尿性，但其实不过是懵血气方刚的毛孩子用的。现在对他最重要的是：一，把薛大爷给的钱找回来，二，不能让尤三好受了。剩下的什么都不用想，其他都没意义。
他怎么还纠结于流氓的假仗义呢？几十年不是白活了？
名气？仗义？那全是虚的。玩主们个个都对你竖大拇指又怎么样呢？顶个蛋用。
可要是坏了规矩，传出去后又怎么混呢？
还混个屁啊。从这臭泥坑里往外跳都来不及。职业流氓那是好玩的？人这辈子才有几年啊？难道他还用来坐牢？
现在折腾的人还为个名儿，为个仗义，可以后都他妈得改为钱。
别人不知道可他知道，随着时光蹉跎，一切都将不再。现在这些江湖规矩会随着时代而终结，用不了多久就会出现新的江湖准则，只是再与义气无关，只因金钱而定。随着吞天卷地的经济大潮，到时候鬼鬼祟祟、偷偷摸摸、含沙射影、背后黑人的鬼蜮伎俩，谁也不会比谁少。
既然如此，那现在和警察合作能解决问题又能达到目的，又为什么不呢？更别说他身上背着两劳人员的身份，在社会上比耗子更不招人待见。这年头，如果他向政府靠拢，能跟这俩小警察扯上关系，对他这种身份的人那肯定是有好处的。
可要这么做还是有一个问题。像这样的小警察，他们眼里通常没人，最爱假模假式的不把别人当事。他能跟他们沟通吗？
他印象里的警察形象，所作所为大多和地道的流氓没俩样。区别只是身穿制服，脑袋上顶着国徽，拥有合法的护照。最爱干的事是就是要周围的人把他们当成国家干部看待。对他这样的人说起话来，一张嘴就会说“我代表政府”。因此他几乎本能地厌恶警察，脾气好的警察在他印象里压根就没有。当然，薛大爷是个例外。他不认为薛大爷是警察，那根本就是个好心眼儿老头儿，一个难能可贵，笑眉毛笑眼儿的善心人。
洪衍武就这样在心里掂量来掂量去，最后大概是有了个谱。
他看这俩小警察的样子，心里百分百是想立功呢。可他们明显太嫩，只要一动，能让这伙贼能跑得一个不剩。就凭这一点，如果让他们明白他能帮他们立功，即使再看不起他这样有前科的人，应该也不会拒绝吧？
他决定去试试，因为人都有欲望，有欲望就有弱点。只要能找着别人想要的，什么事儿都能谈。
而且除此之外他确实也没别的招了，那就赶鸭子上架试着来吧。大不了就是耗子给猫当三陪，要钱不要命呗。
他那么牛逼的人，还怕当回傻逼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