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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代序:阿拉伯惊雷(1)


  埃及,2011年

  如果你要凝望,你必须凝望至灵魂最深处。

  (If you gaze, you must gaze into the soul.)

  ——柏拉图

  不知在哪一次采访旅途上,有人这样向我说:“革命是一种乡愁。”

  我不大明白他的意思。后来在埃及首都开罗的伊斯兰开罗地区一个古老的艺术中心,观赏了一场苏菲派音乐舞蹈。

  表演者是清一色的男性,他们头上顶着高帽,身穿白色及地的裙子,有时候是彩色的,背后是一队乐团,一男子站在舞台楼上一房间孤独地唱歌,舞者随着音乐与歌曲起舞,一手向地,另一手向天,然后转呀转。

  这个舞姿也有一番故事。一手向地,寓意毋忘世上的苦难,以及自己在地上的责任;一手向天,则是呼唤真神,垂求怜顾。不断地转呀转,是希望可以返回真神的身边,重修断了的关系。

  此时,我想起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土耳其作家帕慕克的《伊斯坦布尔》,其中一章的标题为“呼愁”,觉得中文翻译很有诗意,而作者所指的是土耳其人对过去光辉历史之无法挽回,遂产生一种集体的忧伤,一种心灵深处的失落感。

  原来这词来自伊斯兰的苏菲派。苏菲派信徒那个旋转的姿势,就是一种“呼愁”。人生无法完美,就是灵魂深处那一度裂痕,如断了线的风筝,无所依归,如何能填补这个“隙”?

  革命是一种乡愁?我可以从“呼愁”领悟到它的含义吗?如果失落的伊甸园被视为原乡,乃是人类朝思暮想的归宿,人们便得闹起革命来,企图一步一步靠近乌托之邦,寻回心中的所依,填补心灵那个“隙”,或许吧!

  世事变化万千。想不到2011年的春天,我有机会重临阿拉伯地区,但它已是不一样的世界了,一场阿拉伯革命牵动全球神经,从北非的突尼斯开始,大家都在问,为什么就在此时此刻此地?

  有趣的是,这场起义行动有其独特性,也有其全球色彩。接着与阿拉伯一样受经济冲击的“欧猪四国”等地中海国家,亦同样由经济到政治层面,激发起大规模抗议示威,他们质疑自己国家的代议政制,哪里出了错?

  紧随的是美国纽约华尔街被群众占领,他们的诉求可能比阿拉伯人更革命,从反独裁到挑战美国之国本——美式资本主义的核心价值。最准确一点,就是自冷战结束后,席卷世界的资本主义变种:毫无节制的新自由主义[1]。

  新自由主义就像一个巨大的海浪,在“阿拉伯之春”发生之前,首先冲击了拉丁美洲。在新世纪之初,该地区人民终于再来一次起义,以民主手段掀出“21世纪社会主义革命”。其后是阿拉伯地区。当阿拉伯人民一方面受全球化经济冲击,而另一方面又一直面对独特的封建专制统治,他们游走于暴力与非暴力之间,一心追求政权转移的时候,“占领华尔街”行动则要求一个意识形态的和平革命。

  我们所处的21世纪第二个十年,看来是危机与机遇、绝望与希望并存的一个新革命年代,没有领导却个个是领导的年代,没有英雄则无处不出现英雄的吊诡年代。

  “阿拉伯之春”的意义,要从何说起呢?就从埃及的春天开始吧。

  原本处于春天的埃及,气氛高涨,我一下飞机,便迫不及待地跑到开罗市中心的解放广场。整个城市,陷入嘉年华的情绪。有多少的等待?多少的焦虑?多少的梦想?又有多少的乐与怒?

  早上本来还有点清凉,一踏进下午,太阳便异常猛烈。但解放广场的热点早已上升至沸点,一批又一批聚集的人群在分组讨论,他们有说不尽的话。忽然有个少年人向我递上一支迷你埃及国旗,高兴地说:“独裁者下台了!”

  独裁,在阿拉伯地区,带有什么含义?

  有人说,阿拉伯人终于起来推翻亲美独裁政权,一如突尼斯和埃及;又有人说,反美独裁政权终于面临垮台的命运,一如利比亚与叙利亚;不过,巴林与也门却不一样,一个宗教派系要对抗另一个宗教派系的独裁统治;但,在伊斯兰教主义统治下的亲美独裁沙特阿拉伯政权又如何?

  由于阿拉伯地区的历史、宗教、文化以至地缘政治、外交等与其他地方不同,这又使其变得独特。仅是以色列的存在,加上美国因应以色列的存在而制定的中东政策,都令阿拉伯的变革复杂起来。

  与以色列抗争超过半世纪的巴勒斯坦人,不忘响应这一场阿拉伯革命行动,他们一再在世人面前,呈现被以色列占领的苦难。巴勒斯坦自治政府主席阿巴斯乘“阿拉伯之春”之势,向联合国提出立国方案,企图争取民族的主体性。

  这令我想到,“占领华尔街”行动者指控美国的1%主宰了99%,而99%在逐渐的觉醒中,不也是要取回自己的主体吗?

  同样是受够了!站于这个临界点上,从阿拉伯到华尔街,再扩展到其他地区,在世界正发生的,乃是一场激烈的角力战。操控与被操控、主宰与被主宰、剥削与被剥削……谱出人类历史之痛。但,命运的不可预测,加上人的意志的无限可能性,令希望不虚妄。

  巴勒斯坦立国方案最终遭美国否决。

  事实上,自以色列在西方大国的支持下,于1948年在巴勒斯坦土地上建国,巴人从起始展开超过半个世纪的流亡以后,整个阿拉伯地区也随之出现剧变,以巴问题成为所有阿拉伯人的问题。在巨大的犹太复国主义影子下,加上美国通过以色列企图主导中东地区,阿拉伯人感到身份和主体都受到剥削。

  无论是倾向或抗衡西方的阿拉伯政权,均一律高举民族利益,进行铁腕统治。独裁,一方面被合理化为对抗以色列和西方的手段;另一方面,又成为镇压伊斯兰极端主义的借口。可是,生活于其中的阿拉伯人民,他们都感受到内外的压迫,没法做自己的主人。巴勒斯坦人的处境更是极端的例子。

  如果要探讨这一场阿拉伯革命,或许,就让我先从巴勒斯坦人说起。

  《中东现场》在中国内地第一次发行简体字版。借这个机会,我想把一个一直没有写出来的访问,加进书中。

  我的心情,就好像某一对象原本已封锁在一个盒子内,现在要它曝光,盒子上早已封尘,我扫了一扫,尘埃飞扬,然后……打开盒子。

  这个故事就这样重见天日了。

  2005年,我邀请了一位记录片摄影师和一位助手一起前往以巴地区,拍摄有关和平运动的记录片。

  要谈和平,首先需由冲突说起;要采访和平运动组织和其工作者之前,这得要追问那些选择发动战争的人士。十万个为什么?就这样,我和摄影队踏上一次离奇的旅程。

  从耶路撒冷出发,我一早约定一位巴人司机,他在拉姆安拉等候把我们送到杰宁去。杰宁一直被视为西岸的加沙,它乃是制造恐怖分子的大本营,该城镇是不少自杀式袭击者的老家。

  这是我第二次探访杰宁。第一次在2002年,当时杰宁被以色列围困,难民营遭到大规模袭击,死了多少人?众说纷纭。总之,袭击过后,杰宁是个鬼蜮,死亡使者在流窜。

  第二次重访,我托一位巴人记者帮我相约当地哈马斯领袖做访问,想从他身上得知一直以加沙为基地的哈马斯在西岸的活动情况,特别是在杰宁,不安的环境催生了激进手段,还是激进抗争者制造了暴力的环境?

  司机一边开车,一边听着嘈吵的阿拉伯流行歌,他不时吹几下口哨。我问他,两小时的车程车费多少?他轻松地回答:“没问题,我们都是好朋友!”

  怎知到达后,他开了一个天价,我气了,问:“刚才你不是说没问题吗?”他耸耸肩,“没问题”只是个口头禅,没别的意思。

  来接车的巴人记者艾巴咸,在司机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司机先生态度立刻转变,只收了一些象征性费用便走了。

  我问艾巴咸说了些什么,他笑着说:“我告诉他,你是来访问伊斯兰圣战组织(Islamic Jihad)的大阿哥。”

  我本以为他在开玩笑。在访问过哈马斯领袖后,该记者真的带我和摄影队去采访伊斯兰圣战组织的大阿哥,他在以色列的通缉榜上。

  如果说哈马斯是恐怖组织,那么,伊斯兰圣战组织便是恐怖组织中的恐怖组织,人肉炸弹主要由这个组织制造出来,后来更培训出女性人肉炸弹来。

  我们走进一个小区,这个小区竟然有个墓地,在大大小小的墓碑上,所刻着的名字大部分是2002年以色列清洗难民营的人士,其中不乏英年早逝者。

  穿过墓地再往前走,不久即抵达两层高的白色楼房。我们挤在狭窄的楼梯往上走到第二层,然后走入一间不大的房子,两位彪形大汉已在客厅等候,他们准备好茶水果仁糕点。

  客厅有一房间,想是主人房吧,房门门前有一长长的花布帘垂下。

  其中一位大汉请我们坐下,再次吩咐不得拍摄,连他们的大阿哥名称也不想告知。

  不一会儿,有人拨开花布帘,走出房间,我转头一望,一位高大的青年出现在我眼前,他的头发夺目,金色带橙红,下巴长有一些短短的胡子,也是橙红色的,听艾巴咸说,他只有二十六岁。

  他出来的一刹那,那种气势,令我想起越战电影《现代启示录》,饰演失踪军官的马龙·白兰度在山洞中走出来,会见追寻他的同胞,登时一个庞然大物的身影占据着整个画面,镜头对准他的侧面,来了个大特写,在昏暗摇晃的灯光下,他仍然只是一个偌大的影子,不断低吟:恐怖、恐怖!

  我真有种恐怖的感觉,看见这个大阿哥的一刻,与邻家的青年人没两样,他想的事情,应该是如何打好一场球赛,又或周末相约女友去看哪一部电影,但他现在心里盘算的,可能是下一个自杀式炸弹计划,他又会把谁送上黄泉路上。马龙·白兰度因为厌恶战火,所以才匿藏在山洞里。可是这个隐姓埋名的大阿哥,由于以暴易暴,最后被追杀而把自己匿藏起来。

  大阿哥一坐下来,他倒真的亲切得如邻家的孩子,不时请我试试他们的阿拉伯茶和他们的特产秘枣,我感到人与环境以及整个气氛都很格格不入。

  在访问中,我望着这位大阿哥,我发现他还有一双蓝色的大眼睛,他与西方人甚至犹太人很相似。这不出奇,巴人与犹太人本来就是来自同一个祖先:亚伯拉罕。

  此外,我们所身处的房子也是寻常百姓家,这甚至令我记起儿时在香港所居住的旧楼房,内里有板间房,那一花布门帘更是我熟悉不过的。

  大阿哥一张口,他所要诉说的,与哈马斯,又或其他巴勒斯坦人,是同一个故事。我特意问他的组织如何制造人肉炸弹,以及其所面对的道德谴责。大阿哥没有正面回答,一再靠近我这方向,伸出十只手指,数算他有多少家人兄弟牺牲了,家破与人亡,若发生在我身上,我会怎样做?

  如果我问他,或是任何一个巴人,你认为这种残酷、永无休止的暴力行为,可以带来和平吗?我甚至直截了当地问:“你渴望和平吗?”

  原来,和平在这个以巴地区是个敏感词,他们的理解完全与我们不同。对他们而言,和平意指有人要退让。但,他们总觉得对方应该先让步,以色列人也是这样想。

  不仅以巴地区,其他阿拉伯国家亦然。埃及与以色列签了和约,埃及人认为这对埃及很不公平,和约本身即表示让步,更极端地认为,和约变成出卖。自此,美国把埃及变成他们的军事后援基地,而以色列也可利用埃及去封锁巴勒斯坦人,等等。

  “谁在主导和平进程?和平谈判可有对等关系?不公平的和平会带来真正的和平吗?”大阿哥连番反问,我一点不稀奇。在他之前的一个访问,哈马斯不也是这样反问吗?他们并有着共同的答案,除非巴勒斯坦解放了,否则没有和平。

  什么才算解放了?可以与以色列并存吗?他们都异口同声说,把巴勒斯坦土地归还巴人,而犹太人可以以客人身份居住在这片土地上。

  大阿哥说:“犹太复国主义者占领我们土地之前,犹太人与我们在这里相处融合。当纳粹屠杀他们,我们张开双手欢迎他们到这里来。他们在这里居住没有问题,但不可以成为占领者。”

  自以色列于1947年立国后,他们便被视为占领者,从巴人到埃及人,到叙利亚人,以及其他阿拉伯国家,阿拉伯人总用猜疑甚至排斥的态度,去看待以色列人,以及对其大力支持的美国。

  “他们要夺去我们的资源,首先夺去我们的土地和尊严。你说外界认为我们是恐怖分子,那外界又如何看待国家恐怖主义,美国与以色列携手发动的国家恐怖主义?”

  这是一个难缠的问题,这个问题将会继续缠下去。谁是主人谁是客人?谁才是恐怖分子?以色列人也有同样的反问。能够保护自己,只有权力与武器。

  是道别的时候了,我和摄影队离开的时候,日落已逼近尾声,黑夜旋即降临,我们又经过那个墓地,然后再往前走,好像是无尽的黑暗。

  这个访问结束后,我没有实时把它写下来。这不是由于内容有没有新意,而是他来自比哈马斯更敏感的组织,以色列通缉的恐怖分子。

  我不知道这位大阿哥的名字,也记不起他所居住的地方,或许第二天他便给就地正法了。

  以色列对记者也一样处处提防,他们经常怀疑那些把巴人故事写出来的记者,全都是恐怖分子的同情者,在某些情况下,他们必须受到扣留查问。我不是一个无所不怕的记者,压力与忧伤经常在我内心交战。

  大阿哥或许继续杀戳,逐步走向疯狂。我唯一记起的,他只不过二十六岁。我们来自不同的世界,命运竟给了我们四十五分钟的聚面,但大家仍然互不认识。这四十五钟就悬吊在时间的黑洞里。

  为什么我现在又提起这段尘封的访问呢?因为2011年的春天,阿拉伯这个版块终于剧烈移动,它可能要向一个时代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