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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代序:阿拉伯惊雷(3)


  当我相约埃及“四月六日运动”的一位骨干成员阿积宝(Ahmed Abdrabo)见面时,他请我在开罗解放广场旁一间快餐厅等他。2011年3月4日,当天是星期五,伊斯兰休息日,人群早已占据了整个广场。我从旅馆向广场出发,沿路有人高喊各种各样的口号,越近广场人数越多,人们又回到广场搭帐棚,通宵抗议了。

  从解放广场往外望,有不少政府机构。为什么穆巴拉克下台后,埃及人还不愿离开?就是要提醒过渡政府,在权力核心包围下的解放广场,人民仍然团结一致,而革命还在进行中,直至所有旧政权人物下台,一个全新面貌的自由埃及出现为止。

  阿积宝是位长得高大的年轻人,他还带来了另一位成员花惠芝(Naglaa Fawzy)。在充沛的阳光下,他们给了我灿烂的笑容作见面礼。他们拉着我努力冲出重围。群众之间早已分成不知多少个组群,手舞足蹈,热烈地争论时政,加上高分贝的音乐、鼓声、口号等,广场气氛高涨极了。

  是谁把埃及带到一个新时代?大家都说是埃及的青年运动,有人更主张提名“四月六日运动”角逐诺贝尔和平奖。

  我对埃及青年运动虽略知一二,但我还是让阿积宝和花惠芝亲自告诉我。阿积宝说,“四月六日运动”源于2008年4月6日,一群青年响应了发生在埃及一城镇Mahalla Al-Kubra的工业行动,工人反对过低的薪酬与过高的物价,这同时亦是每一位埃及人心中的愤怒,年轻人更是有切肤之痛。

  但,不要忘记,经济只是个触发点。在此之前,已经有一场跨派系的反政府运动——“受够了”运动出现,其矛头直指穆巴拉克政权是所有问题的祸端,只有推翻这个政权才可为埃及带来彻底的转变,这一诉求感召了不少年轻人,他们等待时机展示力量。

  社会怨气已累积到“受够了”的地步,而上述的一场工业行动正好是个时机,有几位年轻人通过“脸书”(Facebook)即号召了7万支持者到现场支持,最后他们还是被镇压下来,但他们从中却测试到一种力量,一种强大的非暴力力量。

  来自“四月六日运动”的一位二十岁的博客(blogger)阿丹尔(Mohamed Adel)于2009年前往塞尔维亚首都贝尔格莱德(Belgrade)取经。在1999年发生于塞尔维亚的非暴力运动,成功推翻当时的独裁总统米洛舍维奇,而背后的推手正是一群年轻人,自组抗争组织OPTOR,通过通讯科技凝聚群众。OPTOR成功后于2003年成立了另一个组织“应用非暴力行动及策略中心”(CANVAS),专门向海外提供如何组织国际网络及非暴力街头抗争的技巧。

  不过,OPTOR虽成为其他发展中国家青年运动的取经对象,但他们在自己国家的力量却江河日下,他们在2003年参与选举,只得1.6%选票,而他们一开始即依靠多个美国基金会支持运作,后来给发现后也受到当地人质疑。

  无论如何,这次埃及革命令全世界对埃及青年刮目相看,他们是否与众不同?是否特别关怀国事?我这样问一位埃及青年工作者艾曼德·森密什(Ahmed Samih),但他竟然摇摇头,表示埃及青年与世界各地青年一样,爱玩,不愿思考太多,并倾向个人主义。森密什说,在埃及,只有10%的青年活跃于政治或社会运动中,其余的90%都属于政治冷漠,在穆巴拉克时代有太多借口与社会保持距离。

  那为什么这次埃及革命却由年轻人领军?在此,我不得不从森密什所主持的组织安达雷斯包容与反暴力研究所(Andalus Institute for tolerance and anti-violence studies, AITAVS)说起,而这组织正是卡勒德所提示我的。

  有趣的是,AITAVS与塞尔维亚的CANVAS性质一样,资金来源也相类似,这包括美国的全国民主基金会(NED)和美国金融炒家索罗斯的“开放社会基金会”等。

  AITAVS这个创建于2004年“受够了”运动爆发后的民间组织,看到埃及社会已非变不可,那便有必要为这转变做好和平过渡的准备,而埃及年轻人是一股不容忽视的潜在力量。

  因此,AITAVS专为年轻人而设,服务对象为十五岁至三十五岁。他们除与学校合作推行反暴力工作坊外,最重要就是成立了埃及第一个民间网上电台康雅纳(Horyna Net),与OPTOR首先建立电台不谋而合,这旋即吸引大批年轻人收听,继而加入电台的义工队伍。

  森密什表示,康雅纳电台节目开始时完全非政治化,主要以年轻人的口味为依归,他们爱什么,电台便提供什么,从娱乐、文化、体育以至性教育都有,无所不谈,但宗教则不能碰。

  在埃及,“宗教”是个敏感词,就与“和平”一样。正如前述,埃及人与巴人一样,视“和平”有服膺于以色列之意。因此,AITAVS只能称为非暴力研究所而不是和平研究所。

  无论如何,年轻人厌倦官方媒体主导一切,对康雅纳电台无比好奇,电台很快便把年轻人凝聚起来,并诱导他们从非政治的讨论到政治的讨论,例如要解放生活上的种种限制,不能不先从政治制度的改革下手。

  不过,你也不能讲得太复杂,一如年轻人现在最爱的脸书和推特(twitter),例如中年人喊出“受够了”,到了年轻人,他们索性更简单明白:穆巴拉克下台!

  AITAVS被视为这场埃及青年运动的播种者,而知名的“四月六日运动”,不少成员便是从该组织培训出来的。我对森密什进行访问时,即特别问他有关运动的策略。他得意地反问我,对这次青年运动有何感想?我说,这是一场没有领袖的运动。森密什立刻点头说:对!群龙无首,这样政府便不知该找谁人来算账。

  既然无法如过往以打压领袖来打压运动,这反而使得青年运动有较大的空间进行和平抗争。他们犹如一条灵巧的蛇,到处转动,把冲突控制到最小。而政府所面对的,却是一大群模糊的脸孔,不知从何下手。

  一场新时代的运动就这样诞生。人人都是英雄,人人也不是英雄。一个不需要英雄与领袖的时代,同时亦唾弃了意识形态,这反而更能凝聚各阶层派系人士。一个大家都认同的口号,便可以把各方人马拉在一起。

  我好奇问森密什,没有蓝图,没有愿景,也没有完整理念,一场运动可以维持多久?又怎可以转化成更具体的政治力量?森密什耸耸肩,满不在乎说:“就看一步走一步吧!正如美国人所鼓吹的,先行动,然后从错误中不断摸索学习,慢慢地,我们自然会找到一个合适的模式。”

  特别是年轻人,他们受脸书与推持的思维影响,根本不会想得太远,也不会想得深刻,亦不完整。总之,他们只知道这一刻最想要做的是什么。我转而问阿积宝,他引证了森密什的说法,就是看一步走一步。昨天要求穆巴拉克下台,今天要求所有旧政权的人物都要走,接着是修宪,直至民主与自由得到保障。不要领袖的“四月六日运动”无意转化为政党,只追求运动的一股热情,不断行动。但成员可以各自各精彩,例如他个人加入了“民主前线”,他的同伴花惠芝则是“明日党”的党员。

  不过,大部分“四月六日运动”成员仍是停留在网络的后现代青年,是好是坏?

  有趣的是,不少评论都指出社交媒体在“阿拉伯之春”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但当我在埃及采访时,当地人却告诉我,社交媒体只是中产年轻人的玩意儿。仅在开罗,已有四百万穷人,他们根本负担不起计算机和互联网,影响他们最深的,其实是卫星电视。即使家中没有,左邻右舍或茶馆食肆地方也可享用到二十四小时的卫星新闻信息。

  在中东怒火的背后,原来上演了一场传媒战。这也不出奇,战中有战。我早说过,21世纪的传媒战争将会更剧烈。半岛电视台是阿拉伯的CNN,在一面倒向官方的阿拉伯国营电视台,过去一直主导了媒体生态,阿拉伯的老百姓一早感到厌倦,他们渴望信息与视觉上的“解放”。

  “我们不想在电视画面上不停看到那些官员的嘴脸,所听到的是不断重复的官方立场。我们要新的脸孔,新的声音!”

  我在开罗解放广场上跟这些抗争者聊天时,他们都不约而同地表示,感谢半岛电视台。

  在整个1、2月间,我也是在观看半岛电视台。当1月25日解放广场有示威者出现,半岛便把摄影机对准广场,几乎动也不动,全天候是埃及的抗争消息。

  一位埃及老太太对我说,即使她不上网,也不接触什么facebook、twitter之类的社交网站,但她与家人每天都在看半岛电视台,头一个星期可能不为所动,但进入第二个星期,广场上愈来愈声势浩大,他们这批为生活奔波的老百姓,内心遭遏抑的不满情绪一下子便被撩动了,心想:咦!今次行动跟过去不一样,真有可能发挥作用啊!他们遂一家大小跑到广场看看是什么一回事。

  穆巴拉克等老人家,初时还不了解媒体的作用,后来感到不妙,立刻中断半岛电视的卫星传播,但半岛转而用其他新科技继续发布消息。

  无可否认,半岛在今次“中东波”事件中扮演了积极推动的角色,成为社会运动的推手。在埃及,于一片歌颂半岛的声音中,也有人质疑半岛的企图。

  在咖啡店,一位叫哈辛的经理便大数半岛的不是。他说,半岛电视台的总部所在地卡塔尔比埃及更恶劣,完全没有自由可言,为什么半岛从不批评自己的国家?经理以阴谋论指出卡塔尔与不少阿拉伯国家不和,欲通过半岛在阿拉伯世界“捣乱”,从中加强自己的位置。

  在利比亚反卡扎菲战事中,卡塔尔军援起义之师,与北约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看来,在一个媒体混战的时代,我们更需小心辨别真相。

  我们被引导着去相信谎言,当我们看,却不经过双眼,它在黑暗里生,也在黑暗里灭,当灵魂在光照里却沉睡。

  ——W.Blake

  无论如何,社交媒体毕竟已成为21世纪后现代青年运动的工具。而在埃及的知识分子正希望这股青年力量与他们会合,成为重建埃及的强大引擎。

  其后我终于找到Kefaya创办人之一的佐兹·艾萨克作访谈,他要与我谈论的正是这一方面。

  埃及的知识分子图像可说是十分丰富。从诺贝尔和平奖得主兼前联合国核能组织主管巴拉迪(M.El-baradi),到国际知名作家阿里·阿斯旺尼(Alee Al Aswani)、勒娃尔·沙达维(Nawal Sadaawi)、诗人阿迪尔·优素福(Abdel R.Yousif)等,特别是后三位,他们对穆巴拉克政权一直口诛笔伐,被视为社会的良知。

  此外,还有各左中右政党具不同魅力的领军人物。即使穆斯林兄弟会,也有一位非常受传媒欢迎的知性型领袖穆罕默德·贝塔吉医生(Dr.Mohamad Beltagi)。

  当我就埃及革命走访贝塔吉医生时,他一见到我即向前与我握手问好,一派开明作风,这可令我有点意外。回想2002年访问该会发言人,被吩咐必须遵守伊斯兰礼仪,例如在衣着上,以及男女之间不可有身体触碰,包括握手等。看来,这个原教旨主义组织,亦正在经历转变呢!

  至于艾萨克,这一位商人,在知识圈中一样举足轻重,而且属元老级的社会活动家。

  我们就在开罗市中心五星级洲际大酒店见面。洒店咖啡厅外是美丽的尼罗河景色,侍应送上英式红茶,一阵阵茶香朴鼻,而艾萨克则尤如严肃的英国绅士坐在我对面,他开始向我细说“受够了”运动的由来。他告诉我,开始时一群知识分子如何在夜阑人静处,为国家前途挑灯商议抗争方向,大家都慷慨激昂,大有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之势。虽有各自意识形态,但仍可为了共同敌人团结一致。

  但,团结谈何容易?!特别是知识分子,艾萨克表示,这群组较倾向个人主义,再加上当权者的分化、打压,便很容易分崩离析。

  多少的离离合合?!当年轻人推动革命获得初步成功后,知识分子再次雄心壮志,他们有感于年轻人热情有余,但必须强化“脑袋”,才能给予革命一种力量。此时,知识分子自觉有要扮演的角色。

  “我们必须获得年轻人的信任,大家才能团结,为革命的引擎提供充足的燃料,迸发火花。”艾萨克表达了他的期许,但现实又是另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