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书屋 > 其他 > 稚心全文阅读 > 第3章 从他那里,讨一份喜欢

第3章 从他那里,讨一份喜欢


  柳惊蛰正在书房做事。

  陈嘉郡不会知道,昨晚接到宵勇的电话之后,柳惊蛰是甩下了正在进行的会议赶过去的。做了一半的公事拖不了,暴雪的困境除了唐硕人之外就只有他可以解,如今唐硕人身在香港分身乏术,实体的事全部丢给了柳惊蛰。柳惊蛰心里很清楚,他手里拿着唐硕人反抗了整个卫家割让出的百分之十的股权,等于把他整个前途押在了上面。唐硕人这步棋走得极妙也很有魄力,在柳惊蛰看来很有点大将之风。置之死地而后生,一丝不喘地把他也拖下了水,救不起暴雪柳惊蛰的救火队之名从此无从谈起,这逼得他非但要救,还要救得漂亮,东山再起。

  陈嘉郡昨晚被他带回了公寓,家里躺着一个小女孩,他没有办法丢下这里去公司。这倒不是说他人性闪了光放心不下陈嘉郡,他是放心不下他这个窝。柳惊蛰的洁癖几乎到了一个境界,出差在外连酒店都不住,所以这家伙平时没事就全世界买房,外界评论他投资全球房地产魄力惊人,其实全是扯淡,他是洁癖太重住不了酒店所以就近买房只住自己的窝。这栋公寓是柳惊蛰的私人住所,他极度担心陈嘉郡会把他这里弄得面目全非,毕竟他对小孩子都没什么好印象。尽管他知道陈嘉郡已经算是小孩子里比较乖的那一种了,但仍然改变不了他不喜欢跟小孩子打交道的习惯。

  这会儿公司的几位高管都在线,一帮人陪着他把昨天被打断的会议继续开下去。桌上的电脑视频开的是全球联网会议,柳惊蛰戴着耳麦面对视屏墙,指了指某一位在线人,示意他回答他接下来要问的几个问题。

  陈嘉郡就是在这当口敲了敲门,探了一个小脑袋瓜进来:“柳叔叔?”

  柳惊蛰沉浸在工作里,扫了她一眼,视线锋利得令她缩了一下。

  陈嘉郡缩着脖子说了句废话:“我刚醒,起来了。”

  柳惊蛰指了指门外,言简意赅:“去客厅等我。”

  “哦,好。”

  陈嘉郡听话,立刻退了出去,还不忘轻轻给他带上门。

  她不知道的是,方才柳惊蛰跟她之间的这一段对话,他没有关闭视频,连麦克风都没有关。这会儿,柳惊蛰神色如常地继续会谈,视频背后的其他高管却都各自心领神会。

  都说柳惊蛰私生活精彩,如今看来果然没错。这都几点了,他昨晚竟把一个小姑娘弄到现在才醒的地步……

  柳惊蛰结束会议走出来的时候,陈嘉郡正在客厅规规矩矩地看《新闻联播》。

  柳惊蛰站在书房门口气定神闲地看了她一会儿,看到最后都有点不可思议了:一个十九岁的小姑娘,怎么就没有点十九岁的爱好,有的尽是九十岁老年人的夕阳红乐趣呢?

  他这么想着,走过去顺口问了句:“对新闻有兴趣?”

  “嗯,”陈嘉郡见他过来了,移了下位子想让他坐旁边,“下学期的课程考试有时政考题,平时多看新闻可以积累素材,我打算最近就练习起来。”

  柳惊蛰没有坐过去,在左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顺口送了一句:“追求进步的觉悟不错啊。”

  “……”

  陈嘉郡抿了抿唇,看着他没有坐在她身边而是自顾自坐在单人沙发上,她移开了视线,不言不语。

  旧时候的人讲男人,生活在有礼有序的世界总会有烦腻的一天,见了喜欢的女子就会犹如得了解放,与她亲近。

  柳惊蛰对她,显然不是如此。一直以来他的态度她都看得见,不亲不近,不咸不淡。他的有理有序从不因她而失控,他对她没有爱,他只是在对她负责,尽他“唐家柳总管”的责任。

  陈嘉郡正沉默着,忽然听见柳惊蛰一声叫唤:“陈嘉郡,去做饭。”

  “哦,好的。”

  小孩屁颠颠地就去厨房卖力气干活,老实得很:“家常菜,初中、高中的生活课上,老师都教了。”

  不得不说,在陈嘉郡上学这件事上,柳惊蛰真是坏透了。

  他的择校标准不是名校,而是看教学任务里有没有“烹饪”这一项。柳总管心里一把小算盘打得噼啪响:先教会她做饭,以后也好让她给他养养老……

  当年,连方是非都看不下去了:“你怎么不直接让她去上新东方烹饪学校呢!”

  “这不行,”柳总管气定神闲,“除了学做饭,思想教育也得跟上,太叛逆了不好管。”

  “……”

  方是非对陈嘉郡的人生深深地担忧。

  柳惊蛰倒是挺满意。

  这会儿,他踱着步子走入厨房,陈嘉郡正一脸为难地看着他:“柳叔叔,我西餐做得不太好,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中餐的家常菜?”

  柳惊蛰倒是有兴趣了,懒散地倚靠在厨房门边,反问:“你怎么知道我平时吃西餐?”

  “我也是猜的,”陈嘉郡搓了搓手,看了眼厨房里的用具,“这边有动用痕迹的厨房用具都是做西餐用的,而做中餐的那些却没有经常用的样子。所以我猜,你很少在家做中餐。”

  这就不叫猜了,这分明是观察力。

  柳惊蛰眼神蒙眬,涌起些兴趣了。

  东方文明中最生动的小女子就是能于细节处见聪明的。被吸引,心思一动,又忍得住冲动,暗自权衡。这种动心忍性,这种柔弱中见刚,成年人往往归结为“社会造”,柳惊蛰始终认为不是,这是本性中就有的聪明与坚忍,而且越小拥有,就越纯,灵性也越高。

  “我来吧。”

  许是方才她那一个小细节,令他内心微动,他走过去,对她道:“冰箱里只剩下西餐食材,所以你今晚恐怕得迁就我一下。我负责做,你负责吃,可以吗?”

  陈嘉郡用力点头:“可以。”

  柳惊蛰单身久了,练出了一身做饭的本事。陈嘉郡给他打下手,洗洗菜,端端盘子,像个跑堂的小二,忠心耿耿。

  柳惊蛰说话不多,陈嘉郡只能没话找话。其实柳惊蛰寡言少语倒不是他性格的问题,而是平时在暴雪他说得实在太多了,人人有事都指明找柳总管,大到并购重组,小到人事调动,连唐硕人的感情问题都时不时跑去烦他,一天下来他口干嗓哑毫无讲话的兴致,行为与意志都处在“只想静静”的状态。

  陈嘉郡像只小狗似的绕在他身边转来转去。

  “柳叔叔,我都不知道,你的日文说得这么好。”

  “就那样吧。”

  “是在中国学的吗?”

  “在日本。”

  “什么时候学的?”

  “很久以前。”

  “柳叔叔你学会的第一句日文是什么?”

  “天气不错,去散步吧。”

  尽管两个人把对话说成了听力考试的模板,但陈嘉郡还是兴冲冲的,只要跟他在一起,她总是兴冲冲的,这会儿她仰头看他:“好厉害,柳叔叔你竟然是在日本学的语言。你去日本做什么呀?”

  柳惊蛰扶着冰箱门找食材,一脸思索“吃什么”的表情,把热情的小姑娘晾在一旁。

  ——其实他是不太好回答她最后那个问题。

  他总不能跟她说,他是去日本跟人追债,为了能更好地威胁人而学会的日语吧?虽然事实就是那个样子的。

  那时的柳惊蛰刚在唐家做事不久,年轻人都是从基层干起,什么活苦干什么,于是柳惊蛰刚做事就被派去干了一件很苦闷的事——追债。这还不是普通的债务,是跨国公司企业债,债务人是日本一家财团的老板。这老板从成功到倒闭的过程走的也是大众路线,白手起家成功了,染上赌博的嗜好借债了,资金链断裂东窗事发债权人上门了。柳惊蛰到了日本才发觉事情不妙,他的任务里只有财团老板这一个债务人,可是这个财团老板却不止他一个债权人。柳惊蛰看了一圈债权人列表和可清算资产间的严重失衡顿时就惆怅了,这是来讨债呢还是来讨饭呢,那么少的资产要那么多的债权人来分,轮到他连根鸡毛都分不到。

  柳惊蛰顿时明白这不行,走正道他这笔债基本就算是捐了,正道不行那就只能走旁门左道了。柳惊蛰等的就是这个,旁门左道才是他的强项。

  然而等柳惊蛰走了旁门左道后才发现,一个根本性的问题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语言问题。双方谈判时用的是翻译,说一句话鞠一个躬,客气得不得了。柳惊蛰坐着听,眉头皱成一团,最后终于受不了了,问翻译到底把话翻译明白了没有,翻译说这边讲话就是这样的,讲究礼貌,您不懂,不能失了规矩。柳惊蛰大怒,这是来追债的还是来相亲的?柳惊蛰一怒之下掀桌离席,找了间寺庙找了个日本和尚闭关学了一个月语言,出关后亲自上阵,一口流利的日文方言把债权人“不还钱?行啊,你有种试试看!”的意思讲得明明白白。

  第二天钱就还来了,柳惊蛰登机回国,唐律亲自去接机得知眼前的男人不仅收回了坏账还顺便考了张日语证书回来,唐律一句“不错嘛”从此坐实了柳惊蛰在唐家“职业救火队”的地位。

  柳惊蛰扶着冰箱门拿出两个番茄时顺便感叹了下时光匆匆。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啊,那时他才十九岁吧,和眼前这小姑娘差不多的年纪。

  这么一想,他对陈嘉郡的态度也缓和了下。柳惊蛰把番茄递给她,语气难得地放柔了几分:“去把它洗一洗。”

  “哦,好的。”

  陈嘉郡一双巧手,搓搓搓,洗干净后递给他:“柳叔叔,给你。”

  不一会儿,柳惊蛰就将番茄制成了新鲜的番茄酱,出锅准备淋在牛排上时陈嘉郡随手递上了糖。

  柳惊蛰的洞察力当即就到位了:“你怎么知道我吃甜?”他嗜甜严重,连番茄酱中都要放糖,但在人前他很控制。没有别的意思,他单纯地不习惯将嗜好流露在外人面前而已。

  陈嘉郡就像个课堂上被老师点到名提问的学生,答得有板有眼:“因为,看见你口袋里一直放着糖。”

  柳惊蛰恍然大悟:“哦,那个……”

  “是金平糖吧。”她总算找到了点和他的共同点,一时兴起就收不住情绪了,“之前同学去京都旅游回来也给我带了一瓶,我也跟柳叔叔一样,非常喜欢。”

  柳惊蛰正在往牛排上淋番茄酱的手一顿,心想她这是什么意思。

  总不见得要他马上把糖拿出来说“喜欢你就全拿走”吧?

  如果她再大一点,成为一个女人的样子,那么柳惊蛰就不会对这种话里明显流露的爱慕之意视而不见了;但她太小了,还是个小女孩的样子,柳惊蛰再生冷不忌也不会跟这样的小朋友玩男女感情游戏,何况她还是唐律交到他手上的人。柳惊蛰一向不对熟人下手,这点禁忌他是有的。

  他没有理会她抛给他的枝,把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拉开:“去洗手,坐下吃饭。”

  自从给陈嘉郡喝了点烈酒连教带训地折腾了她一顿之后,柳惊蛰表面不在意,心里多少还是记得这事的。倒不是因为他责任感强,他是纯粹给唐律面子,毕竟当年唐律对他交代过“陈嘉郡资质不错,你费点心”,柳惊蛰再怎么不想费心也不行了。唐律不会轻易开口要他做什么,但一旦他开口要了,也就不会让你拒绝了。

  这两天柳惊蛰没有去公司,公事全在家里做,陪着陈嘉郡过了两天,暗中观察她的恢复情况,顺便借这个机会问了下她的功课。

  陈嘉郡一年中最期待的就是这件事。

  因为她成绩好啊。

  柳惊蛰一年中最纠结的也是这件事。

  因为他看不上啊。

  所以过去很多年里,一到年底验收成绩之时,这两人之间就会出现对牛弹琴谁也理解不了谁的局面。往往陈嘉郡兴冲冲地抱着成绩单给他看时,柳惊蛰都会很不能理解地反问“这样你就满足了?”,陈嘉郡也不能理解了,她都年级第一了他这还不满足?柳惊蛰更不能理解了,现在的小孩子考个试就满足了?他十九岁就被唐律派去日本解决公司坏账问题了,她就算年年考第一他也看不上啊。

  经过几次冲突之后,两人都冷静反思了下。

  当然了,柳惊蛰这种人就不要指望他能反思出个什么结果来了,一来他确实很忙,哪来那么多时间管一个小女孩的事,二来他的性格和行为早已定型,完完全全已是一个有自我世界观与评判价值观的成年人。这样一个男人,权势在握,他是绝对不可能为了一个小女孩而否定自我观念的。所以柳惊蛰想了一晚就不想了,顺理成章给自己找出了个理由:青春期啦,陈嘉郡小朋友的叛逆期到啦……

  倒是陈嘉郡,她是真的去反思了这个问题。当然她不敢去想柳惊蛰有什么问题,她擅长自我批评与自我总结的优点在这一个问题上发挥到了极致,她想了很久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柳惊蛰和她的世界,天差地别。

  陈嘉郡非常伤心。

  但她没有伤心太久,从那一年起,她就明白了,她的监护人从一开始就已走得太高太远,是绝对不可能停下等她的,她只有跑得比别人都快,才能跟上他的脚步,不被他抛弃。

  很多年以后的柳惊蛰常常会想,陈嘉郡这个人身上究竟有哪一点令他放不下,放不下到那种,骨血融合的程度。后来他终于明白了,原来东方小女子的韧性与坚忍,是在她身上齐全了。西方人讲未来,往往将之看得极为黯淡,他们谈“末世”,谈“世界末日”;而东方民族却不是,尤其是中国的小女子,她们谈未来会有情有义,会有小家,会有大同之世,真叫天地间的“理”与“道”都沾了女式的柔气,磅礴天下也变得低眉亲近了。

  陈嘉郡今晚早早地就上网登录了学校的教务系统,打印了一份期末成绩单。她知道柳惊蛰虽然人在家,时间却由不得她,甚至都由不得他自己,往往一通电话就能把他困住。所以陈嘉郡瞅准了机会,在柳惊蛰睡前洗完澡出来时,她迅速地递上了成绩单。

  柳惊蛰正拿着毛巾擦头发,看了一眼她手里的东西,没接,问:“这什么?”

  “一学期的绩点单,”陈嘉郡把成绩单捏在手里都快捏出了汗,匆忙找来一个借口,“老师说,要给家长过目,需要家长签字。”

  其实大学里哪会在意这种事。

  中国的大学大家都懂的,除了清华北大那一类特别优秀的,其他的基本都差不多,是一个公然用来“谈恋爱、交朋友、吃喝玩乐、弥补高考牺牲的青春”的机会。至于学习,自然还是有人会努力的,比如陈嘉郡就是一个,但要说到成绩单签字这种事,就纯粹只是学校的一个任务而已,宿舍里舍友间互相签一下就完事了,谁会当真呢?

  陈嘉郡就当真了,她当真的目的,不在签字而在签字的人。

  柳惊蛰听完了,点点头,拿过桌上的钢笔,接下她手里的成绩单,俯下身替她签了字。

  “柳惊蛰”三个字,苍劲有力,又如柳絮带了风,弧线收梢处透出一笔天地不仁的冷硬来。

  陈嘉郡凑上一个脑袋瓜,发自肺腑地说:“柳叔叔,你的字好漂亮哦,我好喜欢。”

  柳惊蛰:“……”

  不得不说,陈嘉郡拍马屁的水平真是与日俱增。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身上就没有哪个点是她不夸的,而且夸得特别真诚,发自肺腑。饶是柳惊蛰这种平时身处高位听惯了奉承的人,也不得不承认陈嘉郡这奉承的水平不低,夸得人觉得即便这孩子说话真浮夸,也不好意思再对她说什么重话。

  他把签完字的成绩单交给她,也没过问她在学校的情况,道:“早点睡。”说完就不客气地关门赶人。

  陈嘉郡呆了呆,很受打击。

  没有夸她一句,骂她一句也行啊,“要继续努力”“我不满意”“我希望你进步”,总比他这样把她放在一旁冷处理来得好啊。

  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就在他把卧室门关上的一瞬间,陈嘉郡忽然伸手一挡。

  柳惊蛰像是没想到她会这样,印象中这是一个很少会主动的小女孩:“还有事?”

  陈嘉郡鼓起勇气:“柳叔叔,你对我没有期待吗?”

  “你指什么?”

  陈嘉郡踌躇许久,终于蹦出一句:“柳叔叔,你对我太不严格要求了啊。”

  柳惊蛰一呆,脑子都没转过弯来:“哈?”

  陈嘉郡不好意思求表扬,求批评总可以吧。她抵着房门,一只脚不自觉地朝着地毯一下一下地踢,“我有好几门功课没有上A,年级第一也是和别人并列的,柳叔叔,你都没有对我提出批评。”

  柳惊蛰这下是真有点惊呆。

  他脾气不好这件事是众所周知的,说到底这是一个人的人生历练造就的。柳惊蛰三十年的人生经历太复杂了,黑白灰三界,政商两道,他都沾过,还沾得很深,脾气阴柔不近人情固然会令旁人对他生疑多虑,却可以护他周全。他非常明白这一点,根本就是不打算改了。

  所以这会儿陈嘉郡站在他面前,简直匪夷所思。

  这孩子得多认真,竟然送上门来讨骂还嫌他还不够严格……

  既然她都这么要求了,作为监护人他再不有点表示,也落得个懈怠监护权的名声。柳惊蛰想了想,放开房门,对她道:“你进来。”

  这是陈嘉郡第一次进入柳惊蛰的主卧室。

  柳惊蛰的私人卧室,黑白灰三色,除此之外再无其他颜色,空间中无处不在的一种张力,令除他以外的人都适应不了。空间与单一色的冲撞使人想起峻岭、荒原、暴风雨、浪漫主义的欠缺感,以及面目可憎的真与假。陈嘉郡环视四周,感受得到整个空间中包含着的那一种暴政。这是一个,拒绝任何人进入的地方。

  他指指一旁的沙发:“坐。”

  又去外面给自己倒了一杯清水,进来时他带上了房门,边走边问:“你为什么会想到出来打工?”

  谈话这就开始了。

  虽然她并不明白他为什么以这个问题开头,但她只能跟随自己的心:“因为,我想赚钱啊,一直问柳叔叔要总不太好。”

  柳惊蛰只是听,没有评判。他忽然问:“你想到的赚钱方式,就只有这一种吗?”

  “嗯。”

  “唐硕人知道吧?就是如今暴雪的卫朝枫。”

  “嗯,知道。”

  柳惊蛰含了一口冰水在嘴里,看着她,咽下去时喉咙口的寒意似乎都随着他的话一起出来了:“唐硕人十六岁起被断了生活费,唐律给他的钱连他的基本生活都保障不了,只叫他自己想办法。他想的办法不是外出给人打工,而是从此搞起了金融及衍生品。”

  陈嘉郡心里一震。

  柳惊蛰眼神慵懒地看着她,心底明镜如水。他知道他在干什么,他在精神上对她施暴政,但有些话既然她想听,他就有义务讲给她听。

  “我没有拿你和他作比较的意思,我只想让你清楚一件事:每个人都有在某一方面的天分,这和后天努力没有关系,是与生俱来的一种特质,只在特定的领域内有,如果一个人可以把自身的这一点天分抓住并发挥到极致,那么他在自身领域内的人生就将无可限量。”

  他看着她渐渐泛白的脸,没有动恻隐之心,把话讲了下去:“你很聪明,十九岁以优异成绩考入大学。但人生有些事,和‘聪明’两个字是没有关系的。考大学的时候你问过我,你可不可以学金融,那时候我就告诉过你,你有选择的自由,但在我看来,你并不适合学金融,至少这些年,从我的角度讲,我没有在你身上看见将来可以立足金融界的天分。从唐硕人身上可以很直观地明白这一点,他的第一反应给了他行动的直觉,所以如今他二十八岁,可以只身在香港为了暴雪独当一面,这样的成功早在他十六岁那年就已经有了前兆。”

  她看起来很不好受。

  女孩子,被人否定,都是不好受的,更何况是被他否定。

  他的否定是不带感情的,只说好坏,不谈感觉,他一早就是否定了她的,不过是顾忌她的自尊与颜面,所以直到今天才讲。

  她的声音有点干:“我……”

  开了头,仍然是说不下去,她是被伤了心。

  “陈嘉郡,我不是在否定你,你的人生由你决定,我只是给你我的意见。听不听,在你。即便你不听,我也认同你。就好比高考后我对你讲的,虽然我不明白你一定要学金融的理由,但你坚持,我也尊重你。”

  她当然有她坚持的理由。

  只是她不能说。

  这一刻他就在她面前,走两步就可近身,可是她却分明感觉他离她有那么远,犹如夜读佛书,灯花落书上烧却一个“劫”字,烧出佛法背后的小诗,一个力透纸背的“情”字,连佛都挡不住少女情窦初开,注定要受苦。

  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忽然开口:“因为,表舅舅说,‘他’在唐家很忙、很重要,需要懂金融、懂运作的人,为‘他’做事。我想成为‘他’身边的这一个人……”

  柳惊蛰居高临下地盯着她,没有反应。

  陈嘉郡在一瞬间羞愧难当。

  她不想否认,她学金融,只是为了讨他喜欢。

  或者说。

  不知从何时起,她做很多事,都是为了从他那里,讨一份喜欢。

  柳惊蛰刚含下去的一口水在他反应过来之后忽然喷了出来。

  陈嘉郡“噌”的一声,紧张得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柳叔叔……”

  他这算是什么反应?被她的感情震惊到了吗?

  柳惊蛰难得被自己呛到,赶紧又喝了半杯水压压惊,喝完后几乎带着点同情地对她道:“这个,你还是死心吧。我跟你说,不可能的。”

  “……”

  陈嘉郡被打击到连“打击”两个字怎么写都不知道了。

  他这也太不留情面了吧?拒绝得一点都不拖泥带水,连一点余地都没有给她留!考虑过她一个女孩子的心情吗?她也是要面子的好吗!

  陈嘉郡几乎是愤怒了:“柳叔叔你!”

  柳惊蛰连和她谈话的欲望都没有了。

  想他一本正经地和她分析人生、谈未来,她居然一颗心都在恋爱这回事上,他开始反思他是哪根神经错乱来和一个小朋友谈人生。

  柳惊蛰上前一步,拎着她的衣领像捉小鸡似的就把她拎出了房间,关上房门前对她笑笑地送了句风凉话:“喜欢唐律是吧?那你继续努力吧,这件事我还真帮不了你。”

  柳惊蛰隔日飞香港。

  他是被一通电话临时叫过去救急的。

  打电话给他的人自然是卫朝枫。

  自从接手暴雪以后,卫朝枫的日子就不太好过。暴雪内忧外患自然是原因之一,但最主要的还是因为他女朋友跟他分手了,理由说起来就一条,嫌他是个骗子,坏人,不要脸。本来这事对于一个豪门公子正统第三代来说应该构不成致命的打击,没有女朋友再找一个就是了嘛,可是卫朝枫这人偏偏在这一点上死脑筋不开窍,就认准了这一个,被甩了也喜欢得要死,柳惊蛰暗地里就评价卫朝枫这人应该有点被虐的属性。

  卫朝枫最近在香港又遇到了麻烦事。

  他就像个流氓看上了一个花姑娘,在香港二级市场看上了一家上市公司,运作了巨额资金进入,打的是不走一级市场这张牌直接通过二级市场达到实质性收购的目的。卫朝枫这两年声名鹊起,在香港做事都是大手笔,久而久之就给人一种只要这人出现就自带“大爷我来了,你们都给我让道”的气势,所以这两年卫朝枫做事很顺,难得的是这次他遇到了对手。

  这个对手是这家公司在二级市场的一个庄,卫朝枫三番四次透过关系人表明“麻烦让让”的态度,这庄也很有魄力,不走反进,把股价一路抬高,无形中让卫朝枫的收购成本“噌”的一下飙了上去。卫朝枫一看,嘿,好久没碰到这种硬碰硬的对手了,这倒是要会一会。于是接下去半个月,这两方力量就像高手遇到了高手,各自领着团队和资金斗上了一圈。最后双方都有点伤到了元气,主要是上市公司撑不住了,这就好比甲乙两国打仗,不在甲国打也不在乙国打,而在丙国打,作为主场的丙国人民受伤巨大,损失惨重。上市公司自然知道这个理,绝不愿意自己成为战争主场,于是调动了一切关系调停,在一个工作日、一个富丽堂皇的酒店会议室,将双方主将约到位,进行战后和谈。

  卫朝枫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他将面对一位一脸横肉、虎虎生风、黑眼镜黑西装的金融虎将,香港电影都这么演,他先入为主把这个套路定了性。

  然而出乎卫朝枫意料的是,来人竟然是一位小姐。

  一位年轻、曼妙,风度与气质皆为上流的小姐。

  “江和歌,”她落落大方地伸手,气场丝毫不输男子,“幸会,暴雪的唐硕人先生。”

  卫朝枫对女人一向有先退一步的习惯,这会儿也不见了之前在市场上同她恶斗的恶形恶状,拿出一副斯文腔:“幸会,江小姐。不知江小姐这次为什么,对暴雪眼中的标如此紧追不放?”

  江和歌盈盈一笑,一丝未得逞的遗憾与玩味全在眼底。

  “我对贵公司紧追成这样,”她抬手撑着下颌,对卫朝枫一笑,“也不见得贵方的柳总管会紧张。”

  卫朝枫难得地被惊成了一棵被闪电劈中的树。

  作为有过两性经验的男人,卫朝枫当然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

  正因为他一下子就明白了当中原委,瞬间连宰了柳惊蛰的心都有了:想他累死累活为了暴雪跟个女人斗了这么久,却原来这女人做这一切只是为了要引起柳惊蛰的注意?!

  卫朝枫火冒三丈,转身就给柳惊蛰打了个国际长途把他叫来了香港,把他的风流债和这次的烂摊子一股脑打包丢给了他。

  柳惊蛰和江和歌有点交情。

  还是那种,称得上私人关系的交情。

  夜晚十一点的兰桂坊,正是纸醉金迷的夜生活开场时间。江和歌一踏入夜店,一眼就望见了正坐在吧台的柳惊蛰。

  这家伙真是有创意,脚边竟然还放着一个行李箱,显然是从机场下飞机后直接过来的,连车都没有开,估计卫朝枫郁闷之下一个任性,也没派人去接。江和歌看着他就觉得这男人当真是好兴致,拖着行李箱打了辆的士不慌不忙地就来赴这一场鸿门宴了。

  柳惊蛰正在吃饭。

  一杯冰水,几份简易小食。这里没有主食,真是苦了他了,把薯片和炸鸡当饭吃。江和歌站在他身后,一声娇俏:“柳总管,要见你一面,可真是不容易。”

  柳惊蛰没有放下手里的水杯,微微侧了下身,就见到了身后这一位正穿着一袭低领深V吊带小礼服的故人。男人笑了,开门见山:“哪里。有人把我老板的外甥折腾成那样,我不来一趟,也不好交代啊。”

  江和歌笑盈盈地在他身边落座,应声而答:“哦,那你就只为暴雪而来,没有别的?”

  “怎么会。”

  江和歌会心展眉。

  “维港的夜景,香江的人情,兰桂坊的女人、舞、酒,都是我来香港的理由。”

  江和歌笑容渐收。

  她伸手搭上他的肩,借力一靠,就坐在了他左腿之上。她打赌这个姿势只要他稍稍低一低头,她V领之下的饱满风光在他眼前便会一览无遗。这样的姿势对她而言太有利了,无论是谈生意,还是谈情:“柳总管,你来香港的理由,就是没有我?”

  “这个,当然也是有的。”

  柳惊蛰没有推开她。

  这种时候推开一个这样的女人是没有用的,她心里想,自然会再缠上来,柳惊蛰不干这种浪费时间的事。

  他掐住了她的腰,用力一带,将她整个人带向了自己。隔着衬衫他都能感受到她吊带小礼服下的柔软,饱满而诱惑。柳惊蛰知道今天晚上他会很苦,有一个尤物千方百计要诱惑他,这种苦放在其他男人身上是梦寐以求的苦,放在柳惊蛰身上就是飞来横祸的苦了。

  他凑近她:“你让我莫名其妙出了一趟差,接手了一个烂摊子,还欠唐硕人那边一个交代,你说接下来,我们该怎么谈?”

  江和歌笑意满满,是那一种,兼具女人在感情上和事业上的双重胜利感:“用你这个人来谈,就可以啊。”

  柳惊蛰抬手,将一杯水凑近唇边喝了一口,刚刚好挡住了她的动作。江和歌一个倾身,就只够得上在他的玻璃杯上落下一个红唇印。她有点恼羞成怒,抬眼去看他,却听见他说:“这个,还真不可以。我卖身很贵,你出不起这个价。”

  江和歌拂袖:“那我们就没得谈了。”

  右手被他一把拉住。

  柳惊蛰从一旁甩了份文件在她面前:“我们可以谈的,还有很多。电视上都讲了,香港是讲法律的,我比谁都信这个事实,所以来之前,查了点东西。”

  江和歌一怔。

  “贵公司近年来走国际路线啊,引入了数量庞大的外资,这本来没什么,做这一行的,谁都想和国际接轨。但贵公司股权的外资份额已经达到了第二大股东的程度,换言之,我有理由对监管层提出质疑,你对暴雪的举动不是出自你的本意,而是代表了你身后的外资势力。这样一来,性质就变了。你知道的,大陆最近金融圈地震,查了不少人,也抓了不少人,其中一条最严重的罪名,就是国内资本联合外资恶意搞乱中国市场。在飞机上我大概算了一下,最近半个月你在和暴雪这一战中动用的资金量,从市值的角度讲至少百亿,这个级别,足够被查了。”

  江和歌没料到他出其不意打了这么阴的一张牌,一时间惊怒交加:“柳惊蛰你!”

  柳惊蛰笑笑,不以为意。

  江和歌反问:“唐硕人动用的资金也不少,你就不怕查了我,祸及他?”

  “他不会,”他放下水杯,气定神闲,“暴雪可是正宗民企,根系大陆。祖孙三代纳税大户,根正苗红。他不仅不会被查,恐怕对媒体煽风点火一下,还会得一个‘金融保卫战’的荣誉称号。对他我一点都不担心,否则怎么敢用这个威胁堂堂江小姐你呢?”

  这个世界上有一种男人,他们看上去玩得很疯,玩得很野,什么都敢试什么都敢赌,但其实这种人的底线比谁都分明,他们看人、看事、看社会的态度自成准则,且有自虐一般的自制力。中国古法老话里讲“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说的就是柳惊蛰。他的危机感和自控力,是他这些年成就“唐家柳总管”的最大底牌。

  柳惊蛰风度不错,阴了人家一把后仍然对人家推心置腹得像个朋友,打了电话叫人把车开来了,亲自开车送江和歌回去。

  江和歌在夜店被他阴了一把恼怒得很,但十分钟后就释然了。反正柳惊蛰这性子她也不是第一天知道,跟他交手数次,她回回落得同样的下场,虽然下次仍然乐此不疲找他麻烦引他注意,但对江和歌而言,她的大小姐人生顺风顺水,“柳惊蛰”这个名字是她为数不多想要攻占却屡战不下的存在。有这样一个存在,人生多出了很多遗憾美,也有趣得多。柳惊蛰即便不是她的情人,也不妨碍对她而言,他是一个很好的朋友兼对手。

  她知道他不住酒店,下车时很欠揍地摸了一下他的脸:“真好奇,你有没有让女人进过你的主卧室?”

  “当然……”没有……

  “没有”两个字刚到喉咙口,陈嘉郡那张无辜的包子脸毫无预兆地就在他脑中跳了出来,他甚至能听见她用那种还未长开的、奶声气的音调在他房门口对他叫:柳叔叔……

  柳惊蛰心里一惊。

  他疯了吗?这种时候想到陈嘉郡?那哪能算个女人,完完全全还是个抱着奶瓶的小孩。

  不过,这小姑娘才那么点大,竟然心比天高地学会了喜欢唐律,现在的小孩可真早熟呀……

  柳惊蛰神色幽幽地想了会儿有的没的。

  既然想到了陈嘉郡,他也顺便想到了件事,给自家小孩走了个后门:“你公司替我收个实习生,放在投研部好了,让有能力一点的投资经理带她,实习期就从过完年之后开始好了。”

  江和歌看着他,稀奇得跟个什么似的:“柳惊蛰,你有私生子啦?恭喜!”

  “你是不是有病?”他不客气地呛回去,“是唐律的那个表外甥女,我负责她的监护权。”

  “哦,这个,”江和歌似笑非笑地,搭上他的肩,“你怎么不把她放在暴雪,你还可以自己带她啊。养大了,宰来吃。”

  柳惊蛰一把甩掉搭在他肩膀上的手,嫌弃得很:“不要用你的禽兽思维,来衡量我的健康人生。”

  他把她赶下车,车门“砰”的一声被他关上,他一刻不停踩下油门就疾驰而去,夜风中留下江和歌一个人。美艳的外表褪去,她看着他的跑车背影,露出些真心的情意来:“柳惊蛰呀……”

  柳惊蛰在香港临时救急了一个星期。

  这件事因他而起,他没什么好说的,接手了卫朝枫丢给他的一堆事,将火烧了半边天的战场灭了火,清出了头绪,代表暴雪出面跟对手方、上市公司分别作了沟通。马不停蹄忙了一星期之后,才把事情稍微理出了个样子,让卫朝枫的收购案可以继续谈下去。

  十天之后,柳惊蛰拿着签过字的资料和文件,到酒店去找了暴雪现任当家人。

  他没按门铃,两个人不熟。柳惊蛰直接向酒店要了密码卡,也没跟卫朝枫打招呼直接刷卡进入。

  老实说,他还蛮期待看到“猛地进入房间,床上的一男一女惊慌失措”这种场景的,毕竟卫朝枫的底细他没认真研究过,能在私人时间看到他的私生活,对他研究对方也是一个好处。

  然而事实是如此波澜不惊。

  卫朝枫正在睡觉,跟只冬眠的狗熊似的,钻在被窝里蜷成一团。看到有人来了睡眼惺忪地从床上爬了下,看清来人说了句“是你啊”,又倒头趴了下去。

  柳惊蛰一个人在他这套高层观景套房里转了圈,从客厅转到了放映室又转到了书房,最后转进了他的主卧。没有女人没有酒没有任何业余爱好,一日三餐都由酒店客房服务送上来,动手能力为零。柳惊蛰发自肺腑地给出一个评价:这,就是一个被女朋友甩了的悲伤单身狗。

  柳惊蛰俯下身掀开他的天鹅绒被,道:“起来了。”

  卫朝枫脸朝下趴着,一副被女朋友甩了生无可恋的样子:“有事你说好了。”

  柳惊蛰也随他去。一个人失恋了智商都不会怎么正常,这一点他懂的。

  “江和歌那边没有问题了,下一个交易日开始他们会陆续退出,上市公司那边也懂你的意思,有人反对有人不反对。你要做就继续做,我看了下股权比例,以你的能力没有问题。”

  他把文件和资料放在他床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下周我就回去,你还有什么事需要跟我交接的?”

  卫朝枫闷声不响了一会儿,从床上撑着手坐了起来。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事,扶着额头对柳惊蛰道:“临近年关,唐家这次的新年宴会,还是你总负责吧?”

  “没有特殊情况的话,这个自然。”

  “那你看看,能不能帮我跟小舅舅约个时间,不用太长,半小时就行,我想见他一面,把暴雪的事对他讲一下。”

  难得他还想着唐家。

  柳惊蛰点点头,不置可否。

  当卫朝枫起身经过他身边时,他才看见,卫朝枫眼角处一道清晰可辨的疤痕,红色的血肉狰狞模糊,显然是被人用利器割伤成这样的。

  柳惊蛰有点惊讶,早前听说卫朝枫因为转让暴雪股权给唐家的事被他爷爷卫鉴诚打了,他还不怎么信,就这么一个宝贝孙子,老的怎么下得去手,如今看来是真打了,还打得很重,把好好的一个人都打成这样了。

  “有时间找医生再看看。”连柳惊蛰都不禁对他生出些同情,提醒了他一句,“你这个样子被你小舅舅看见了,估计他会不太高兴。”

  卫朝枫头疼地点点头:“嗯。”

  看他怎么也提不起劲的样子,柳惊蛰心思一转,计上心来。

  “你这个样子被你前女友看到了,恐怕也会被她嫌弃得很。女孩子,谁都喜欢长得好看的男孩子,你说是不是?”

  卫朝枫就像是被人握住了七寸,二话不说走进卫生间,将这阵子的颓废冲刷干净,让昔日的帅小伙重见天日。

  柳惊蛰一笑。

  男孩子有喜欢的人是好事,至少在这世上还能有一个念想。

  柳惊蛰脚步一旋,打算离开。走到门边时听见卫朝枫在里面叫了他一声:“柳惊蛰,替我向陈嘉郡问声好。唐家最安静的就是她了,连过年都一个人从不打扰谁。”

  柳惊蛰深夜闸机回城,开门回到公寓时迎接他的是一屋子的清冷。

  他这阵子太累,下飞机时忘记了提前遥控启动中央电脑,将室温调成制热模式。此时整栋公寓在十二月的南方冬夜里,在黑暗中对他透着丝丝寒意。

  男人不紧不慢地关门,放下行李箱进屋。进入控制室打开中央电脑,温度渐渐升起,中央控制器传出一声机械的问候:“欢迎回来,主人。”

  柳惊蛰不得不承认,这些年来无论公私,他越来越懒得动感情也越来越怠于动情绪,多少和日常行为模式有关。陪伴他的除了高科技还是高科技,他最好的朋友、助手、联络官,不是人类,是电脑。机器冰冷,连带将这一种冰冷的思维模式传到了他的情感模式上。

  玄关处,放着一张字条。

  他顺手拿起来看,小女生特有的圆润字体立刻映入眼帘:柳叔叔,我打扫过了你的房子,新衣服都放在房间了,谢谢柳叔叔这几天的照顾。

  男人看完,不置可否。

  他想了想,打开了客卧房门。

  果不其然,陈嘉郡已经离开。

  她是个知趣的小孩子。他去香港时一大早和她打了照面,他也没说什么,总不好赶她走吧,他这么大的地方还容不下她一个小姑娘了?于是他拖着行李箱走前丢给了她一把备用钥匙,只对她讲了句“我出差一个星期左右,你自便”,就赶时间离开了。

  看样子,她是在他离开后也立刻离开了。

  一室明亮,柳惊蛰踱步进房。

  梳妆台上放着那套他为她准备的新衣服,都已经被她洗过了,干干净净地折叠放着。他忽然想起她之前发过短信给他,说谢谢柳叔叔为她准备衣服,尺码很合身;他也没多想,直接回短信告诉她是一直照顾她的管家了解她的尺码,提前为她准备好的,她要感谢的话就去找管家,不用找自己。陈嘉郡的下一条短信回得有点慢,慢得他都已经忘记了这件事,才收到了她的回复:好的,谢谢柳叔叔。

  她似乎很习惯对他道谢。

  这十年来,大到监护权,小到日常,她都会对他说谢谢。谢什么呢,谢他接手了她这一个没人照顾的孩子?其实他真的没做什么,对她操心得很少。他长久以来信奉的准则是“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于是每年都会往她的卡里打入数量可观的金钱,派了一个管家过去,在这十年间全权负责她的日常饮食起居。而他一年中只会固定为她留几个时间,见她几面,犹如公司开股东大会董事长向股东会汇报工作,由她负责向他汇报这一年的学习与生活。他会听,然后提出他的意见,仅此而已。

  其实他想过陈嘉郡可能会成为一个问题儿童。

  毕竟她年少丧母,父亲下落不明,表舅舅对她没有对亲外甥的期待,能留下她已是奇迹。而他也远不是那种有耐性的人,不会给她父爱更不可能给她母性的关怀。他甚至想过,以她的情况,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性会成为问题少女。退一步讲,即便她不犯大错,她也不会具备太健康的人格,他甚至已经做好了面对这种情况的准备。他是不介意她成为心理缺失、两性淡薄的女孩子的,毕竟这样对唐家而言倒是不错的生存性格。在唐家这样的地方,单纯是活不下去的,复杂反而可以,最好的例子就是唐硕人。

  所以,没有人知道,早在他接手她的第一天,他就对她下了狠手。

  他派了人,对她围堵与挑衅。

  意料之中,那年才九岁的陈嘉郡一片惶恐,除了拔腿跑之外根本没有第二个反应。

  而他缓缓开着车跟在她身后。

  一个人处于危险中,会最大限度地被激发本性。他把唐律给他的资料丢在一旁,调查和数据都是死的,他不信这个。他想亲眼看一看,这个小女孩的本质究竟是怎样的,而她的潜能又能被激发多少?他不做亏本的投资,如果这个小女孩在未来的价值根本不值得他费心,那么提早让他心里有个数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当下属打电话问他“还要追吗?”,他没什么感情地立刻吩咐“追,追上了,用点手段好了”。

  这一场追逐,令他看见,陈嘉郡很聪明。她懂得利用熟悉地形的优势,甩掉跟踪,还懂得见准机会,向人求救。他跟在她身后,看着她跑。他唇角一翘,为她的聪明而欢喜。进而他的笑容又消失了,她只会躲是不行的,他希望看见的,是她还会进攻。

  他的人很快追上了她。

  她被几个男人围在中央。

  看得出来,她很惊恐。他坐在车里,手指无意识地搁在车窗上,一下一下地敲。他在心里期待,期待看见一个令他觉得“值得”的小女孩。

  他终于听见她说:“虽然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追我,但如果要绑架我,不如换一个直接的方式,我们可以做一笔交易……”

  柳惊蛰停止了敲着的手指,莞尔一笑。

  她可以啊。

  在这种境地之下,还能有思考力,懂得拖延,拿得出勇气向对手提出谈判。这是与生俱来的潜质,是因为有这样聪慧的小生命,才使得五千年的文明长河中,必有王者兴,必有女子娇。

  他满意,准备收手。然而下一秒,就听见她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声。

  他抬眼,看见围绕着她的男人正不知好歹地对她下手,拉扯间不惜撕破了她的上衣。

  一群蠢货。

  他踩下油门,与人群擦身而过带倒了三四个男人。他下车,没有多说任何话,抬手“啪”的一声,就给了下属一个不留情面的耳光。这一群蠢货,做事毫无脑子,把他的意思曲解成这样,差点毁掉他即将接手的小女生。他心下大怒,吩咐一句“滚”。为他做事的人自知今日做错了事,连忙退下,没有多言一声。

  她在角落看着他,惊惧交加,一脸防备。

  他看向她,没有走过去。

  他和她之间即将共同开始数十年人生,开场的平淡无奇,令他感到心绪平静。

  “我姓柳,柳惊蛰。”他很少向人自我介绍,对她,开了一个例外,“唐家派我过来,是想让我和你共同努力一件事:陈嘉郡,今后的人生,请多指教。”

  时光流转,柳惊蛰在陈嘉郡住过的客卧走了一圈,想了点事,心思微动。

  他想起卫朝枫提起她的那句话:唐家最安静的人,就是她了。

  柳惊蛰不得不承认,卫朝枫实在是个聪明人,同他说话这么少,却能点到极致。他用“安静”两个字,借用王国维的说法,一着此二字,则境界全出,胜似旁人的千言万语。

  柳惊蛰拿着她的那张字条,踱步缓缓走了出去,心思流转:“陈嘉郡……”

  陈嘉郡回学校寝室已经十多天了。

  一放寒假,整个大学的学生就走得七七八八,剩下的大致只有两种:一种是学霸,考研党,不回家只留校学习,追求的是“自修室通宵我独霸”的超绝境界;另一种是穷人家的孩子,省路费不回家,留在城里打工,学校寝室是最好的住处。而陈嘉郡,则是比较复杂的第三种情况:无家可归。

  她的金融工程专业课导师徐问就非常困惑。

  从陈嘉郡进校开始,徐问就从各路小道消息得知,这个学生不仅以优异成绩考上本校,而且,还是所谓的“带资进组”。她的监护人不仅为学校一栋教学楼的建立设立了基金,还对学校表示了不希望她因此受到关注,他作为监护人也只是希望她能有一个良好的大学环境。

  徐问原本以为,这,就是一个家境优越、头脑聪慧的富家小姐。

  然而陈嘉郡这一学期所展现的个人特色实在是太出乎他的意料了,她非常普通,做事不过分,做人不极端。综合而言,这,就是一个……普通小女孩。

  不过,这都没有当徐问在寒假放了半个月后还能在学校食堂看到她时来得惊讶。

  “陈嘉郡,”他上前喊了她一声,差点以为自己认错了人,“你还住在学校?放假没有回去吗?”

  “徐老师,”陈嘉郡恭恭敬敬地叫了声,“我不回去了啊,家里也只有我一个人,还不如在学校好,能看书,还有一起没回家的同学做伴。”

  徐问顺口一问:“那你的监护人呢?”他知道她是没有父母的,入学资料上填的也是监护人的资料。

  陈嘉郡笑了下,没接他的话。

  徐问是多么聪明的一个人,见她这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立刻华丽丽地脑补了一出灰姑娘被监护人后爸苛待的八点档家庭苦情剧……

  徐问那属于男人的同情心顿时就上来了,见她手里买了饭又拿了课本,他一把替她拿过,道:“我送你回寝室吧,走。”

  陈嘉郡一愣,只能愣头愣脑地说了声“谢谢老师”就跟了上去。

  到达寝室楼下,徐问一扫黑板上的一个名单,顿时又被震惊了一下。

  “陈嘉郡,”他看着她,又看了看名单,“你报名了学校的年夜饭?”

  “是啊,”陈嘉郡接得很顺,没觉得有什么问题,“我在学校啊,也没什么事,就和几个留校的同学一起报名了。”

  徐问觉得,这孩子,真是好朴素啊。

  寒假过年,学校每年都会为不能回家的学生组织年夜饭。这样的年夜饭自然不会太高档,通常就在食堂举行,食堂大师傅们拿出看家本领多炒几个菜,把平时想尝试又不敢尝试的黑暗料理也趁机尝试做一遍,将同学们当小白鼠,试吃一下,什么西瓜炒番茄、葡萄炒肉之类的。

  而徐问也明白,大学这个阶段的年龄层非常特殊,男生女生们都处于一种“后青春期即将成人又还没有”的阶段,他们敏感、多疑、自尊心强,往往对金钱以及身份有特别敏感又特别复杂的心理。寒假留下来打工或者省路费不回家的学生通常家庭条件都不太好,这样的状态导致这一类学生的心理敏感性会更强一些。类似于学校年夜饭这种变相昭告“我好穷啊”的聚会,很多学生是宁愿躲在寝室也绝不参加的,就好比路遥在《平凡的世界》开篇写的那样:贫农家庭出身的孙少平在吃午饭的时候,会等所有同学都走了之后,再去领最便宜的那一份中饭……

  所以,徐问实在没有见过,陈嘉郡这一款的学生。

  说她穷吧,她条件确实称不上好;说她不穷吧,她身后那个监护人随手一捐就是一栋楼。最后,徐问甚至脑洞突破了天际:说不定,陈嘉郡这孩子是她那监护人的私生女,怕影响不好所以一直藏着不能见人……

  徐问将她送到寝室门口,颇有些怜惜之情:“我就不进去了,你有困难就跟我说。”

  “谢谢老师。”

  她这态度一看就是在敷衍……

  徐问又追了一句:“陈嘉郡,过年没有地方去的话,可以来教师宿舍找我,我做课题今年也不回去。正好,我给你提前讲讲下学期的课程。”

  陈嘉郡是个生命中很少会有异性给她温暖的人。

  徐老师觉得,他都这么主动了,她多少能体会到他这个暖男的存在吧?

  陈嘉郡还是给了他一声:“谢谢老师。”

  “……”

  徐老师有点受伤,踌躇在门口不走,陈嘉郡也没有搞懂他什么意思。事实上她一颗心都在那个将她晾在一边的监护人身上,旁的男人女人对她而言都像是天边的浮云。

  陈嘉郡推门进去,正想回头跟他说:“徐老师……”

  就听见里面传来一个熟悉的男性声音——

  “贵校的风气不错啊,老师还能护送学生进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