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的年饭散场以后,宋云飞帮着阿香收拾完毕,时间刚好凌晨一点。外面已经没多少人放鞭炮了。宋云飞对阿香说:“你回去睡会儿吧,我出去办点事儿。”阿香知道他今晚要去摸一下罗青山租来的小平房,心里不太放心,“你去吧,我就在店里等你回来。要是困了,我就在你床上小睡一会儿。你自己当心,没什么的话,快去快回。”宋云飞点着头,往口袋里装了支小手电,一串多功能钥匙。他把警官证和手枪都带上了。“好吧,你等我,有没有情况我都会很快回来的。”宋云飞站在卷帘门内听了听,然后拉开门走了。
选择今天去探查罗青山的小平房,是因为他们一家要来团年。一喝酒,他又准多。一回家,就不会再出来。宋云飞的估计一点都没错,罗青山见大家都愿意联手干养殖,心中高兴。这酒,还能不多?!顾小囡开着车。罗青山歪歪斜斜地上车后就睡着了,并且这一觉,直睡到下午三点。
宋云飞从批发部出来后,五分钟之内就到了罗青山租的小平房。四周都是出来做小生意的个体户,年前就已都回老家去了。到处黑灯瞎火的不见一个人影。
宋云飞在门口的阴影中站了两分钟,确定四周无人之后,用多功能钥匙开了锁,轻轻地推门进了小平房。他没有开灯,关上门后,在茶几上搭了把椅子捅开了天花板。宋云飞用电筒照着仔细看了一遍,什么都没有。他下来放好椅子,用袖子擦去了椅子上的脚印。
宋云飞快速地在墙上敲着,仍是没有异常。他想了想,从门口的第一块地砖敲起,一直敲到了小床的下面。在这儿,宋云飞发现了有空洞。他用小刀轻轻起开地砖,他发现了罗青山的秘密。
宋云飞没有去动那一大堆钞票,他盖好地砖后,在地上趴了足足有十几分钟。他打扫了地面,重新锁上了小平房的门,走到了夜空下的街边,宋云飞的眼泪,哗哗地流个不停。
农历的春节还没有过完,人们仍然还沉浸在欢乐的喜悦之中。正月初八,九江市公安局大门口的接待室中,来了一位高大的中年男子。他那饱经风霜的脸上,流露出与亲人在一起时,才会出现的微笑。“同志,我是四川省内江市公安局刑警队的警官。我的名字叫何为,这是我的警官证和持枪证。我要见你们的局长。”
宋云飞,这个满世界漂流了将近十五年的“天涯浪子”,今天终于有回家的感觉。值班的警司看了看他的脸,又仔细地审视了这本尚未更换的老警官证,“你有什么重要的事吗?”宋云飞悠地收起脸上的笑容。“是的,事关一桩十五年前发生的银行抢劫杀人案。经过我十五年的追踪,罪犯,就藏匿在九江。”“十五年的追踪!”
这名值班的警司太了解作为一名刑警的工作内容,他更加了解什么叫“十五年的追踪。”刹时,他对面前的这位刑警,内心充满的,是一种至高无上的敬意。
值班警司刷地站起身,一个立正,一个标准的敬礼!“何为警官,我立刻报告局长!”他放下的敬礼的手,紧紧地握住了宋云飞的双手。“你先请坐,我去打电话。”
四个多小时之后,宋云飞走出了九江市公安局的大门。此刻,空中的电波,正在九江、四川、内江、北京之间来回地迅跑,传达着一个又一个指令,布置着一项又一项的任务。一场旷日持久的追捕,就要走向最为关键的尾声。一次本已没有希望,但又吐露曙光的终极行动,正在九江市公安局的会议室,在此刻宋云飞背后的这幢大楼里,进行最为周密的部署。
宋云飞回到了“浔阳水产”批发部,他一路上想的是,如何让罗青山开口说出实情,如何让他自己,主动地交待出物证。他还想到的,是顾小囡与罗囡。
宋云飞与九江市公安局局长商定的抓捕罗青山的日期,是农历正月十六,他想让罗青山这个孤儿,在人生之路的最后一个节点上,能与他的亲人们在一起。
这并不是恻隐之心,而是一个温暖宽广的胸怀。
宋云飞订下的目标地点是罗青山刚到九江时,租下的那间小平房。他要在那里,让罗青山由时光隧道之中,回到十五年前的那个初冬。他要让这一段倒叙的故事,再次从头开始。农历正月十六,中午十一点。宋云飞拨通了罗青山的手机。“青山呵,哈哈,昨天的汤圆吃得如何啊?”罗青山在电话里笑着说:“吃得安逸(舒服),吃得安逸哈。有事吗?”宋云飞自己笑笑,“没什么大事,就是找你喝酒。”“哈哈,要得要得。”“在哪里喝?”宋云飞又自己笑笑,“你十二点准时到小平房,我等你。酒和菜,我都准备好了。”“好,你等我。”宋云飞说了句:“一会儿见。”立刻挂了电话。他又拨通了九江市公安局大案队队长的电话,将自己与罗青山见面的地点,时间以及行动和程序,都告诉了对方。
宋云飞用办公桌上的座机,给阿香打了个电话。他并未告诉她任何事情,只说了中午不去她那里吃饭,约了朋友谈点儿事,边吃边谈。阿香也只叮嘱了一句:“少喝酒,注意身体,你已经不太年轻啦。”宋云飞呵呵笑着挂断了电话开始了准备。片刻功夫,收拾妥当。他看看表,十二点差一刻。他提着一个提袋,走了出去,锁门之前,他仔仔细细地看了看这间办公室的一切。
宋云飞掐着表,慢慢地走到了小平房,门开着,说明罗青山已经到了。他向四周看了看,他知道,此刻小平房的周围,所有的老百姓,都是九江的便衣刑警。他嘴里喊着:“青山,来了哈。”一步跨了进去。罗青山正在屋里用电水壶中的开水泡茶,听到他喊,抬起头来时,看到宋云飞笑嘻嘻的已进了屋。“怎么样?又是我路远的先到,茶都泡好了,你服不服?”宋云飞笑着:“我服我服,不服都不行啊。”宋云飞掩上了门,把提袋中的酒菜拿出来摆放在茶几上,然后坐下来喝了口茶。
两人点着了烟,有说有笑地开始了喝茶喝酒。一会儿,宋云飞说了一个提议,“青山,你常常问我过去的事情。今天这样,我们一边喝酒,你一边听我讲一个自己的故事。等我讲完了,你再讲一个你自己的故事,你看好不好?”罗青山一听,来了情绪,放下杯子说了句:“好,好,你先讲,你先讲。”
宋云飞点着一支烟,没有喝酒而是喝了一口茶,他将自己与李琴的故事,从上学的时候一直讲到了工作,又从1990年的11月1日,讲到了今天。他不但没有去考虑自身的安全,甚至没有去关注罗青山。
他只是用一个人的至真和至性,去打开人的记忆的闸门。他将所有的是是非非都抛去,只留下了人性的善良和温情。他轻轻地讲述着,一个遥远而又贴近的故事。他讲到了爱和友情,他希望罗青山能理解他的这一份执着。原谅他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在罗青山面前伪装了将近两年。
罗青山开始是认真的听,继而是激动的,再后来是恐惧,失望。到了故事的后半部分,罗青山从灰颓的情绪中又找回了感动和真诚。
他一直没有喝酒,只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喝着茶。大冷的冬天,他早已是满头的汗水,和满脸的泪水。罗青山的灵魂,在两个小时内,经历了人类的所有情绪的煎熬后,终于从炼狱中走出,走向空旷和坦然。
“宋哥,唉,我还是叫你宋哥吧!这件事,是我做的。我罗青山对不起你,我杀了你的未婚妻。虽然,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但还是想跟你说声对不起。”
宋云飞看着罗青山,端起了桌上的酒杯,“不管怎么说,你我之间,好歹之间,也都是一种缘分。从前,你不是我的兄弟,但是现在是我的兄弟,而且从今天开始到永远,我都认你这个兄弟!来,当哥的没什么,我敬你一杯,干!”罗青山点头一举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来,哥,干了!来世我罗青山,还要做你的兄弟!”此刻,水酒一杯,浓于血。
罗青山取出床下藏的钱,“这包钱,是当初从银行抢来的。除了从内江到九江这一路上花了一千多元之外,我一分一毫都未再动过。我说实话,不想花这个钱。”两双异父异母的兄弟的手,紧紧地,由于杀死了自己的亲人,而握在了一起。怎不让人黯然?!能不让人心酸?!
公元2005年5月
何为站立在由重庆开往上海的轮船前甲板上,船正驶过瞿塘峡。
十五年之后的何为,卸下了刚刚得到的满身的荣誉,抖落了两肩的鲜花,也脱下了警服提前退了休。了结完这桩案子,他心中并没有什么兴奋和激动。反而,在心底留下了无尽的遗憾和失落。他把对一个罪犯的痛恨,和对一个亲如兄弟、视为挚友的怀念,同时地体现在同一个人身上。这个人,就是罗青山。
按照阿香的叮嘱,按照顾小囡和罗囡的愿望,他辞去了所有的公务,即将回到九江。回到那座青山望不断,大江东流去的美丽城市。
未来充满希望的全新生活,将又会从这座城市开始,他要与阿香和顾小囡一起,把淡水养殖场办起来。他要让罗囡在自己的教育和关爱下,健康地长大。想到这一切,何为满心感慨。看着波光闪烁的江水,回望两岸重云叠嶂的山影,何为的口中,轻轻地念出,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