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地上的霖辰慵懒地翻了个身，仰面朝天，如同一只任人抚摸的幼兽，等待谁来把他抱走。
树叶发出幽幽的沙鸣，隐约间，能听到其中夹杂着液体翻腾的声音。湖面泛起一阵涟漪，从水波的中心扶摇着飘出一个惨白的泡沫。泡沫逐渐膨胀，扭曲，变形，最终成了一团白色的烟雾，在烟雾的上端，浮现出一张枯槁的面具，在半空中阴暗地笑着。
这个鬼魂谨慎地伸长身体，环视四周，确定情况后，开始把目光投向草地上那个毫无遮蔽的躯体。从弯月形的眼孔中投射出贪婪的目光，有火焰在其中燃烧。他闪电般闪到霖辰上方，迫不及待地舞动起虚无的影子，想要将下方的猎物整个吞下。
一缕缕白烟萦绕在霖辰的周围，舔舐着他的皮肤，丝毫没有节制地往他身体里钻。然而霖辰只是沉沉地躺着，任其宰割。
“很好。”从模糊的面具中颤抖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声音，带着尖锐的笑刺透树林。
面具变得如同空气一般稀薄透明，而覆盖在霖辰身上的白烟愈渐浓厚。如同一潭泥沼，不可挣脱。
就在面具全身心的吞噬着霖辰时，从上空掠过一对蓝色的翅膀，挡住了所有阳光，在草地上投映出巨大的身影。
“离他远点！”霜辰怒吼着，猛地坠下地面，鼓动翅膀，扇起一阵强烈的风，撼动着前方的树林。
面具好像被震慑到了，呆滞地望向眼前这只突如其来的蓝龙，却又马上回过神，继续疯狂地扭动着透明的身躯，拼命向下刺。
霜辰露出尖锐的牙齿，嘴边溢着白雾，一股寒气喷薄而出，汹泌地朝面具涌去。
面具加快了速度，旋转的白烟形成一道螺旋。
争抢停留在寒冰掠过上空的那一秒。
可惜太迟了。一瞬间，前方的树木被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霜，全身上下如同被泼了油漆般浓厚。霖辰的身体上，渗进了最后一缕轻烟。
霜辰有些后悔自己慢了一拍。
“终于！”草地上的躯体睁开眼，空洞而无神地望向天空，从头到脚一点点地僵硬起身，死气沉沉地站在原地。那颗头机械般地缓缓转过，就如同木偶被拧动关节，投出诡异的目光来打量面前的蓝龙。
冰冷的双唇轻轻颤动，轻蔑地，一个字接着一个字地吐着：“虽然不知道你和他有什么关系，不过……”那具躯体笑了起来，抖动着肩膀，“他现在是我的了！”
霜辰不紧不慢地朝那具身体走去，高傲地扬着头，眼睛下斜，目光毫不颤动地盯着他，平淡地吐出一句：“不自量力。”霜辰抬起爪子，伸出其中一指，轻轻点在他的胸口。
“你想干什么!”躯体警惕起来。
幽蓝的光在接触的那一刻燃起，瞬间包裹住整个身体。这具躯体发出痛苦的呻吟，不属于他体内的灵魂被狠狠灼烧，刺痛着每一处感知。
“不！”躯体撕心裂肺地吼着，双手紧紧抱着头，痛苦不堪，开始自言自语：“竟然事先下了术，哈哈哈……”
霜辰睥睨着，等待那个灵魂被焚烧殆尽。
躯体的脸突然阴沉下来，恶狠狠地盯着霜辰，释放出前所未有的疯狂：“别以为我就会让你这么得逞!我得不到的东西，你也别想得到！”
可怕的声音响彻树林，所有的树叶都为之颤抖。从霖辰体内蔓延出一团黑色的气体，吞噬掉蓝色的光芒，在躯体周围蠕动。
俱灭。霜辰面无表情，对这意想不到的情况感到惊讶。带着伤势离开，是这东西唯一的选择；然而，身为亡灵的他竟然堕落到这种程度，打算将自己和所寄宿的霖辰一同灰飞烟灭。
躯体肆虐地笑着，灵魂分解带来的疼痛反而使他更加痛快。他得意地望着霜辰，脸上洋溢着胜利的喜悦。
“愚蠢。”霜辰面不改色，依旧高傲地抬着头，冷静地看着黑气中的脸庞。
笑声逐渐收拢，那张脸开始露出极为厌恶的表情，竭力嘶吼道：“为什么每个妖都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妖兽有什么了不起！”
霜辰的眼神颤动了一下，又很快稳定下来，发出了警告：“给我滚出这个身体。”
“你没有资格来说我！”那张脸突然暴怒，每一处皮肤都开始颤抖，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鄙夷的气息。
“我说了，滚出这个身体！”同样低沉的声音，却饱含着愤怒，铿锵有力，从每一个字中迸出凌人的气势。
话音刚落，霜辰猛然张开口，毫不犹豫地咬向霖辰柔软的脖颈，迅速却又轻柔，锋利的牙齿在上面浅浅地扎出几个伤口。鲜红的血液从其中溢出，流到他的舌尖。霜辰舔舐着，把成涩的味道咽下后，从嘴角流出另一股温热的鲜血，注入伤口。冰凉的白雾顺着牙齿落下，把伤口冻结。
完成必要的血液交换，霜辰紧促地吞吐着咒语，同时用爪子紧紧地抓着霖辰的肩膀，不让他逃脱。
“你，你在干什么？”恐惧涌上了那张脸，先前嚣张的气焰完全消散。他极力地向后退，却被肩膀上的爪子牢牢固定在原地，一步也迈不出。
“以吾与汝之忆，誓之以灵魂。禁忌龙谕，二誓血契。”
血红色的光芒在中间散发开来，从上到下包裹住整片草地，灼灼地上升。如同烟火般，光芒在半空中炸裂，飘洒的余然中，留下一大一小的身躯躺在草地上，平静得如同从林中吹出的风。
眼前的黑暗中，亮起了一片光芒，投射出另一个似曾相识的世界。
这个是……霜辰的回忆——
洞外飘着纷纷扬扬的雪花，一只幼小的蓝龙站在洞口，探着脑袋，不停地伸着爪子，拍打落下的白绒。
“霜辰，回来。”从洞内传来一声低吼，回荡在冰冷的石壁间。
霜辰缩回头，踏了几下脚，背着瑟瑟吹进来的寒风，兴奋地跑回洞内。
“爸爸。”霜辰仰着头，用期待的目光看着面前这只比他大出数倍的蓝龙。
蓝龙纹丝不动地伏在地上，盘着尾巴，高高地扬起头。他深蓝的鳞片幽邃地如同夜空，目光炯炯，眺望着洞外那一片苍茫的白色，若有所思。
洞内很宽阔，黑黢黢的洞顶仿佛无法触及，蓝龙庞大的身躯也只占了四分之一的地方，再容纳两三条同样的龙不是问题。空出来的地面干净整洁，不见一粒灰尘。
“下雪了就别出去乱跑。”蓝龙小心地挪动着身体，从他胸脯和爪子之间的缝隙中，露出一道明亮的白色，就和洞外的雪一般纯净，在深蓝的鳞片和米黄的皮肤下格外显眼。从那光滑而又柔韧的质地上，能清晰地辨别出那是一颗蛋。
霜辰失望地耷拉下脑袋，尾巴拖在地上，迈着小脚步走到蓝龙的胸前，直往他的爪子里钻，找到一个舒服的位置，靠着柔软的胸脯，紧挨着蛋，惬意地躺下。蛋内轻微地传出一阵动静。
蓝龙将爪子张开了些，保证怀里足够的空间，免得这只冒冒失失的幼龙挤坏了蛋。
这个怀抱是温暖的，与外面的冰天雪地相比截然不同，简直是另外一个世界。霜辰享受着这慵懒的温度，开始有些困倦，原本瞪大的眼睛也开始收拢起活泼的光芒，疲惫地垂下去。他把肚子贴在蛋上，腹部感到格外地温和，本能地寻求热源，他不断蠕动，把蛋紧紧抱着。
蛋被一点点地挤了出去，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明亮的白色逐渐黯淡，缓缓丧失着温度。蓝龙立马收紧爪子，把蛋重新贴入怀中，又低下头，用脖子将蛋和霜辰温柔地围在中间，流露着无尽的关爱。
霜辰轻轻地扭动身子，又往里靠了一点，他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这颗蛋，回忆着一个月前父亲把它叼来时的场景。
霜辰兴致勃勃地绕着父亲，跟在他的脚边活蹦乱跳，一个劲地问他这颗蛋的来历，嚷嚷着要玩。而父亲脸上缀着沉重的神色，完全没有理会他，只是一路沉默地走回了洞穴。直到父亲将蛋小心地搂到怀中后，才冷冷地回了他一句：“这是你弟弟。”
一年来，霜辰从来没有见父亲这样冷漠过，他天真烂漫的心灵在那刻头一次感受到父亲语气中隐藏的悲伤，比他看着蝴蝶远远飞走时的失望更加沉痛。
还记得有一次，当他问及母亲的时候，父亲也有过类似的神色。父亲只是压制着情感，用平淡的语气向他讲述着龙的习性：“有些龙啊，是没有同居的习惯。种种原因的约束，往往父母双方在产下后代后，都交给了其中一方照料。从孵化到成年，也许另一方一面也见不到……”
父亲垂下头，黯然失色，好像触及到了痛处。看着抬起头仔细倾听的霜辰，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说：“更何况是她……”
霜辰只是瞪着水灵灵的眼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走过去蜷在父亲的脚边，用他柔软的舌头触碰他的爪子，期待他的关怀。
隔着薄薄的蛋壳，霜辰能感觉到里面的生命在有节奏地跳动，撑着外壁，轻柔却有力地向外突。那种对外面世界的渴望，他感同身受。
蛋在缓缓升温，如同一团炽热的火焰开始跳动，膨胀，迸发着强烈的能量。霖辰感觉到身下的蛋壳凸起，猛地翻过身靠在地上，四只腿依旧抱着蛋，惊讶地瞪着这颗蛋在他的爪子下摇晃。
蛋上部突然隆起，就像被砸出了包一般，这个包逐渐随肿。有一股势不可挡的力量在里面推动着，喷薄欲出。不等霜辰松开爪子，蛋壳光滑的表面裂开了一条浅浅的口子，雪白的弧面中钻出一张白色的嘴。要不是表面还粘着一层透明的液体，反射出浅淡的光，只怕是看不清和蛋壳的差别。一个稚嫩的脑袋奋力地伸了出来，累得垂在蛋壳上，又很快抬起，左右摇晃，把脸上的液体甩掉。
眼皮在眉骨下跳动，一双深蓝色的眼睛缓缓睁开，投射出清澈的目光。这对眼睛开始闪动，涌上神色的那一刻，刚好与霜辰四目相对。两龙呆滞地看着对方，瞪着铜铃似的眸子，仿佛被定格了一般，对眼下的情况完全不知所措。
一秒，两秒。白龙闭上了眼，大张着嘴，从眼角挤出一滴晶莹的泪珠。霜辰刚想发出惊叹，一声柔弱幼嫩的叫唤先夺而出，久久地撒着娇，萦绕在岩壁间，把心都能给唤酥。蓝龙听见了怀中的动静，迅速抬起头，目光下斜，投出了久违的激动。
一阵晃动，蛋向一旁倒下，裂缝愈撕愈大，白龙用短小的爪子扒着蛋壳，撑出肥圆的上半身后，疲惫地趴在地上，翅膀上端无力地挂着，在空气中微微颤动。
霜辰试探性地伸过爪子，小心翼翼地点在他的嘴尖。不料白龙突然张嘴，一口含住霜辰臃肿的小蓝爪，用尚未成熟的牙齿啃咬着，吮吸着味道。
霜辰措不及防地挥动爪子，却被白龙紧紧咬着挣脱不出。“呜……”他焦急地叫了出来，呼唤父亲的援爪。
蓝龙似乎不为所动，只是和蔼地看着两条幼龙第一次见面打招呼，做出令他心生疼爱的动作。
见父亲毫无帮助之意，霜辰急了，他挤着眼，同样一口咬住白龙湿漉漉的爪子，牙齿按在柔软的鳞片上，压下一排浅浅的凹陷。
白龙松开了嘴，疼痛地叫了一声，眼角缀着的泪珠变得充盈，经风一吹就会落下。
不能让他们继续闹下去了。蓝龙移开了弯曲着的爪子，低下头叼起霜辰小巧的尾巴往后拽。霜辰不得不松开嘴，下巴贴在地上，满脸不情愿地被拖走。拉开霜辰后，蓝龙转而去安慰刚破壳就被兄长咬的白龙。他呼着热气，伸出厚实的舌头舔舐着白龙的脊背。白龙努力地挣脱蛋壳，在蓝龙的舔舐下抓着地面，一点点往外爬。
待白龙完全脱离蛋壳，他已经从头到尾被舔地干干净净，白色的鳞片折射出明亮的光芒。蓝龙又把他整个翻过身，从下巴到尾巴开始新一轮的清理。一旁的霜辰吃了醋，气愤地趴在原地，鼓着嘴，眼睛斜视装出不屑的样子。
不经意间，一个圆润的身躯压了上来，霜辰回过头，只见一只白皙的爪子在自己眼前晃荡。身上倍感温暖，他也就不再计较，任白龙随心所欲地趴着，自己也安逸地闭上了眼。
蓝龙重新弯起爪子，将两只幼龙紧紧搂在怀里，自己也垂下脖子，平静地卧在地上。
此时的地面格外温热，从洞外飘进一粒雪花，在空中化成水滴，无声地落在白龙的鼻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