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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壹)(2)


  “别一口一个万死万死的,你死了,我们孤儿寡母的依靠谁去。”盛老太太示意房妈妈给盛纮把椅子端过来,扶着犹自涕泪的盛纮坐下。

  等房妈妈给盛纮上了条热巾子,净面上茶之后,盛老太太才接着说:“且不说天理人情,你也不想想,你现如今刚而立之年,仕途不说一帆风顺,却也无甚波折,当初与你一道中进士的有几个有你这样平顺的,有多少人还在干巴巴地苦熬。眼红你的、等着挑你错处的,那可不是没有。再说了,那卫姨娘又不是我们家买来的丫鬟,她也是江南耕读人家正经的好出身,原也是要做人家正房太太的,若不是家中遭了难,如何肯给你做妾。现如今,她进门不过五年就惨死,要是有心人拿此事作伐,撺掇着她娘家闹事,参你个治家不力枉顾人命,你还能顺顺当当地升迁么?”

  盛纮心头一惊,满头大汗:“幸亏老太太明白,及时稳住了卫家人,儿子才无后顾之忧。”

  “卫家也是厚道的,知道了卫姨娘的死讯也没怎么闹腾,只想要回卫姨娘的尸首自己安葬,我自是不肯。卫家人连我多给的银子都不肯要,只说他们没脸拿女儿的卖命钱,只求我多多照拂明丫头便感激不尽了,那一家凄惶,我瞧着也心酸。”

  盛老太太掏出手绢来拭了拭眼角,房妈妈亲自从外面端着茶壶来续水,给两个润瓷浮纹茶碗里都添上水,细心地盖上茶碗盖,也跟着叹气道:“卫姨娘是厚道人,她养出来的姐儿也可怜,自打她生母没了,她就连着烧了两天,烧得糊里糊涂的,醒过来这些天就一直痴痴傻傻的,连整话都没说过一句。那日我奉了老太太的命去瞧她,只看见外面婆子丫鬟嬉笑打闹,屋里竟没半个人伺候,我一进去就看见姑娘她竟自己下床倒水喝!唉哟哟,真是作孽,不过四五岁大,连桌子都够不着的小人儿,爬在杌子上,踮着脚捧着茶碗喝水,真真可怜见的!”房妈妈也抹起眼泪来了。

  盛纮想起卫姨娘往日的柔情良善,心中大痛,惭色道:“我本想把她送到太太那里去,可这几天如丫头也病了,太太那里也是一团忙乱,打量着过几天,太太得闲了再送去的。”

  盛老太太顺匀了气,缓缓地说:“得什么闲,明丫头是要她抱着还是要她背着,家里丫鬟婆子要多少有多少,凡事吩咐下去自有人去做,不过略费些心思罢了,她推三阻四的不肯养明丫头,怕是在拿乔吧。”

  盛纮拘谨地又站起来,不敢回声,盛老太太看了他一眼,声音带着些许冷意:“你不敢说她,也说不着她,无非是自己立身不正,被她句句抢白罢了。当初你自己先坏了规矩,把个姨娘宠得没大没小,竟跟正房太太一般排场做派,太太说了些什么我也想得到——怎么?没事儿的时候,都是姨娘自己带孩子养,死了亲娘倒想起她这个挂名的嫡母了?这也怨不得太太恼了。以前的事,我全都不管,只问你两句话,你老实答来。”

  盛纮忙道:“母亲请讲,莫说两句话,就是千句万句,无有不答的。”

  “第一,卫姨娘这一尸两命,你是打算囫囵过去算了呢?还是要拿人抵命?”盛老太太目光紧紧盯着盛纮。

  “自是要细细算计,家中有这等阴毒之人岂能轻饶,她今天能害卫姨娘和我足了月的骨肉,明日就能朝其他人下手,我盛家门里岂能容这种人!”盛纮咬牙答道。

  盛老太太面色微霁,缓了一缓,接着问:“好,第二,现今家中这样没大没小嫡庶不分的情形,你打算怎么样?”

  盛纮长吸一口气:“母亲明鉴,我回来看见卫姨娘一身都是血的尸首,还有那刚出母腹就没了的孩儿,心中也是悔恨难当,下人们敢如此张狂,不过是没有严厉的规矩约束着,上梁不正下梁歪,一切的根子自然是出在上头,我已下定决心,必得整肃门风。”

  “好,好,有你这两句话就好。”盛老太太心中微敞,知道盛纮为人,便不再往下说,只连连点头:“你这官要是想长长久久做下去,我们盛家要想子孙绵延,必得从严治家,要知道祸起萧墙之内,许多世家大族往往都内里头先烂起来的,咱们可得借鉴。”

  “母亲说得是,前几日儿子一直为考绩之事忧心,现如今心头大石落下,腾出时间来整顿整顿,先从卫姨娘临盆当日的那起子丫鬟婆子收拾起来。”盛纮音调微扬,心里显是颇怒。

  “不行,现在不能查。”没想到盛老太太一口否决,盛纮奇了:“这是为何?难道要纵容这些个刁奴不成?”

  盛老太太深意地看了盛纮一眼:“你在泉州任同知数年,大家伙都知根知底,家中女眷都素有交往,一众丫鬟婆子仆役下人不少都是本地买来的,家里有个风吹草动,别人如何不知。你虽与僚友大多交好,却也难保有暗中嫉恨你的人,你前脚刚死了姨娘,后脚就大肆整顿仆役,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摆明了告诉别人你家宅不宁?”

  盛纮一警,口中称是:“亏的母亲提醒,儿子险些误了事,要是在泉州收拾家里,到时候要打卖人口,怕是全州都晓得了,待我们到了山东,到时候天南地北,我们怎么发落那几个刁奴,哪个外人又知道内情了。”

  “正是。所以,你这会儿非但不能声张,还得稳住这一大家子,风平浪静地到登州赴任,待明旨下来,你拿了官印,咱们一家子到了山东安定下来,你再慢慢发作不迟。”

  “老太太明鉴,儿子已经许多年没和母亲说体己话了,今日说了这一番,心里好生敞亮,将来管家治家还要多依仗老太太了,得让太太多多来向老太太请教才是。”盛纮诚恳道。

  “不了,我已是半截入土的人,这次要不是动静闹大了,我也不多这个事,以后我这边一切照旧,让你媳妇每月请安三次即可,你们自己的事自己管,自己的家自己理,我只清清静静地念佛吃斋就是。”

  盛老太太似有些累,靠在软榻的靠背上,微阖眼睛,声音渐渐弱下去,屋角檀木几上摆着一盏紫铜麒麟香炉,静静地吐着云纹般的香烟。

  第2回 半个烈士

  盛府东侧莲花池旁,此时天日将晚,屋内闷热,院子里倒凉风习习,几个小丫鬟正在院里嗑瓜子闲聊天,也没留半个人在房里伺候,姚依依一个人躺在里屋的榉木造的架子床上,半死不活地发呆。

  姚依依把肉团一样的小身体埋在靠枕堆里,短小的四肢张成大字形,神情呆滞,萎靡不振,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姚依依一直处于这种游魂状态。

  她转着小脑袋,四下打量屋子,这是一个类似于电视中看见过的古代房间,房间正中放着一个如意圆桌,姚依依看不出那是什么木料,不过光泽很好,显然是上等货色,墙边靠着一个雕花的木质顶柜,上面的花纹依稀是八仙过海的样子,还有几个矮几和圆墩方凳。

  姚依依觉得口干,就光着脚丫下了床,南方人习惯用木板铺地,所以光脚丫踩在地板上也不觉得冷,来到如意圆桌前,看见桌子下面放着一个小杌子和一个略高于小杌子的圆凳,姚依依觉得很好笑,她踩上小杌子,再爬上圆凳,稳稳当当地够着桌子,伸长短短的小胳膊,拖过一个沉甸甸的茶壶,吃力地双手捧起,对着壶嘴就咕嘟咕嘟地喝起来。

  喝完后,按照刚才的顺序又爬回床上,忽觉得齿颊留香,姚依依脑子钝钝地想,哦,今天不是白水了,变成茶水了,似乎还是好茶。

  前些日子她也是睡到口干,自己爬着去喝茶,忽然门外进来了几个人,领头的一个老妈妈看见她爬桌子喝水的样子,好像被雷劈了的震惊状,似乎深受打击,当场就把院子里的丫鬟婆子发落了一顿,对着自己好一顿劝慰安抚。

  当时姚依依刚来这个世界没两天,还完全没有进入状态,来到一个新世界后应该出现的父亲母亲奶妈或贴身丫鬟她一概没有,每天只是走马灯一般的进进出出许多人,她连面孔都还没认全,于是她只能木头木脑地听着看着,没有任何反应,那老妈妈叹了口气,说了几声“可怜”,就走了。

  姚依依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被同情了,其实她很想说,没有人在房里她更自在,作为一个冒牌货,要她在惊魂未定的情况下装镇定样子,这个……比较难。

  她一个人在屋里想伸腿就伸腿,想趴青蛙就趴青蛙,反倒有利于穿越后初期情绪恢复。那天那老妈妈走后,那些丫鬟婆子立刻改善了服务,在桌子上放着些点心吃食,茶壶内蓄着茶水,昨天还放了一盆新鲜沾水的葡萄,更为贴心的是,她们按照姚依依的身高体形,放了几把高低不一的凳子墩子,刚好形成阶梯状,好方便她爬上爬下——然后,她们又出去玩了。

  姚依依十分感动。

  屋外的院子里传来阵阵说话声,姚依依不用竖起耳朵,也能听得清清楚楚。最近这段日子,盛府里风起云涌,这个冷清的小院里丫鬟们抖擞精神,将八卦事业开展得如火如荼。

  “今儿早上我听老爷跟前的来福说,前儿个上头的明旨下来,咱们老爷这回升了个知州,月底便要去登州赴任了,这几天林姨娘那里忙得乱哄哄的,急着要把些铺子折现,到时好一并带走呢。”丫鬟A说。

  “我的乖乖,你们说这些年来,林姨娘到底有多少家底呀?我瞧着她素日比太太还阔气,都说她是大家小姐出身,因是仰慕我家老爷,才委屈自个儿做了小的,看来此话不假。”丫鬟B很兴奋地说。

  “呸!你听那起子捧红踩低地胡扯!我娘早对我说了,那林姨娘不过是个破落官宦家的孤女罢了,当初刚来咱们盛府的时候,身边只带着一个小丫头和一个老妈子,箱笼包袱加起来统共也不过五六个,身上穿的还没有府里一二等的丫头好,哪来什么家底!”丫鬟C有些气愤。

  “呀,那林姨娘现如今可阔气了,老爷这么偏爱她,连带着枫哥儿和墨姑娘老爷都偏爱着。林姨娘真有能耐,难怪太太总也不顺气。”丫鬟D语带羡慕。

  丫鬟E接上:“那是自然,不然怎么哄得老爷这么喜欢她,连太太的脸面和府里的规矩都不顾了,老太太心里虽不高兴,却也懒得管,她肚子又争气,儿女双全,自然腰杆子硬。哎,眼瞧着咱们这院子是不行了,卫姨娘在时还好,老爷还时常来,这会儿卫姨娘一去,立时便冷冷清清的,也不知我们姐妹几个会到哪里安置,要是能去林姨娘那头就好了,都说那儿的姐姐,吃的穿的还有月钱都比旁处要好。”

  “小蹄子,你想得美,我告诉你,林姨娘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儿,”姚依依听出又是丫鬟C的声音,她冷笑着说了,“当初她刚进门时还好,刚一生下枫哥儿,便不着痕迹地把几个有资历的丫鬟婆子都慢慢地贬了出去,我娘,还有赖大娘,还有翠喜的姐姐和她娘,你道是为什么?还不是因为这些人当初是见过她落魄寒酸样儿的!”

  “呀!姐姐说的是真的么?这林姨娘这般厉害。”想要调职的丫鬟E很是吃惊。

  “我要是瞎说,叫我烂舌根!”丫鬟C恨恨地说,“现今倒好,有身份的妈妈不会说,会说的都贬出府去了,府里竟没有人说她的过去,只有那些个得了她好处的黑心鬼,四处说她的好话,什么琴棋书画无一不通,什么诗词歌赋样样皆精,心地厚道啦,秉性淳厚啦……我呸!真正厚道淳厚的那个刚刚去见了阎王,就是我们顶顶老实的卫姨娘!”

  “崔姐姐你小声点儿,被听见你可落不着好!”丫鬟F好心提醒。

  “哼!我怕什么?我是早配了人的,且我娘是老太太跟前的,早就出了府的,前日里我老子娘已向老太太讨了恩典,这次老爷升迁去登州,我就不跟着去了,在庄子里帮着做些活儿,到时候再也不用见这些糟心事儿了。”

  原来丫鬟C已经找好退路了,难怪这么不忌惮,姚依依想着。

  “咳,要不是这次卫姨娘的事,谁知道林姨娘的心这么狠,瞧她说话那么斯文有礼,待人又和气,谁想得到呀。我们卫姨娘刚死,她就把蝶儿姐姐几个都给撵走了,连我们姑娘的奶妈都一并给遣了,只留下咱们这几个什么也不懂的三等丫头……”丫鬟A越说越低声。

  “她们几个是咱们卫姨娘最得力的,素日也与卫姨娘极要好,自是要撵走的,不然到时候老爷问起来,查出个什么端倪可怎么办?”丫鬟C说。

  “什么端倪?你又瞎扯什么?”丫鬟B轻声说。

  丫鬟C沉声说:“哼!我们虽是三等丫鬟,但也不是瞎子,那日卫姨娘临盆时,明明寅时一刻就叫疼了,蝶儿姐姐急着去林姨娘那里求给叫个稳婆,可那稳婆为什么拖到快巳时才来。家中的婆子里也有不少懂接生的,怎么偏那么巧,那几天都放了假。待到卫姨娘熬不住的时候,蝶儿姐姐急着要净布要开水,怎么咱们几个不是被唤去叫人,就是被差遣着跑腿了?要紧的时候,院子里竟没一个人好使唤。要知道,老爷和太太是早几日就出了门的,西院的老太太是不管事的,府里一干大小事情都是林姨娘说了算,你说有什么端倪?老天有眼,老爷突然有公事,提早几日回府,刚刚看见卫姨娘咽下最后一口气,问了蝶儿姐姐几句,立时发了火。要是再晚几日回,怕是早被林姨娘收拾得干干净净,什么也查不出来了!”

  此话说完,院子里一片安静,只有几声长长的嗟叹,姚依依轻轻吐了口气,换了个姿势,等着听下半场,过了一会儿,有一个丫鬟说:“可这十几日,我也没瞧见老爷发作,只不过住到书房里去了,林姨娘也还是好端端的,老爷心中,林姨娘自是比卫姨娘重的。”

  丫鬟C短短地冷笑几声,不再说话。

  “要我说呀,林姨娘也是,何必与卫姨娘争呢?卫姨娘如何比得上她?就像萍姨娘和香姨娘那样,不搭理就是了。”丫鬟D叹着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