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邯郸宫的正殿名叫信宫。处在整个邯郸的北部正中,从赵武灵王在此处议定胡服骑射以来,一直都是赵国最高的政治中心。不过此时,一个女人正站在信宫的中央,站在赵武灵王曾经站过的地方。
太后所谓的偏席,竟然比王上的主席还要居中。公孙寕只看了一眼,就瞧出了大殿上微妙的违和感。
“哦、原来是这样啊,”芈蘅站立在赵王丹的旁边,俯视着下座的诸位群臣,“既然事出有因,也怪不得丹儿抛开我这个母后先行上朝了。”说到此处,赵王丹明显感觉这个女人回过头看了自己一眼,霎时间冷汗蒙了一背。
而在殿侧旁听的宗室元老们则略有些诧异,尤其是上原侯直接摇了摇头:“竟然当着群臣的面呼喊当今王上的名讳,这女人真是越来越不拿自己当外人了。”
一旁的其他元老则拉了拉上原侯悄声说道:“还是小心些为好,毕竟这女人是赵国宗室名义上的族长,真要闹出点矛盾来,我们这边于礼不合。”
上原侯不屑的看了看身旁的老家伙们,着些人怎么说也都是跟着先王摸爬滚打出来的老人,想自己一样的三朝元老也不下数位,如今竟让一个小小的楚国女子给折服怕了,着实是让人颜面无光。
“还是看过这次朝会在做决断吧,若是赵丹这个草包赵王实在真的拿不出手,就只有走那一步了……”上原侯一边沉思着,一边把玩着手上的玉戒。透过幽暗的反光,玉戒上刻着:“长安”二字。
突然相国昭文的声音打断了朝堂上的僵局:“太后勿要怪罪我王,王上年纪虽轻,行事尚且不够稳妥,但此番与我等所议之事,确实事关重大,定要好好商议一番,不可轻举妄动。”
赵王丹听完眼皮一抬,果然这两人又唱起了双簧。
芈蘅面上带着笑说道:“你看还是你舅舅向着你啊,丹儿。你可得好好听他的话,别让忠臣们寒了心。”说完还不忘不怀好意的朝赵王丹这里看了一眼,这一下赵王丹身上有事一阵恶寒。
这边话音未落,公孙寕终于出席向赵王与太后俯首一拜说道:“既然如此,老臣还是希望将秦质子一事尽快商议妥当,关于此事,老臣知道一位卫国名士对此事颇有见解,恳请王上及太后准许此人上殿。”
赵王丹眼看就要让吕不韦上殿,心下越发紧张,只得强装镇定说道:“那好,就请这位先生上殿。”
空旷的信宫中回荡着赵王丹略有些发怯的声音,但无论殿上还是殿下,都无人敢动。群臣不约而同的看向了赵王身边那个令人琢磨不透的女人。而芈蘅此时仿佛装作没有听见一样,就这样静静的看着群臣。
终于,一个浑厚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死一样的寂静:“怎么,赵国的王上说话都不顶用了吗。”声音的出处正是侧殿,一直旁听的宗室元老们终于坐不住了,上原侯当即出声给了芈蘅一个警告。
芈蘅这才轻抬眼眸,扫视了殿下一圈:“都看着我干嘛,王上说了请那位先生上殿,那便请就是了。”
听了这话公孙寕立即站起身对着后面的人说:“快去,把吕先生请上来。”
话音刚落,只见一白袍男子阔步走进殿内,若往外看的话,还能看到殿外站着几个正欲进来阻拦的侍卫。
“不用请了,吕某一介草民,不敢劳烦满座公卿。”
2.
昭文朝殿门口几名侍卫摆了摆手,侍卫们便识趣的下去了。吕不韦则用余光看了一眼走远的侍卫,一甩袖袍,踏上了大殿当中。
吕不韦对着赵王丹抱施一礼:“卫国,吕不韦,参见赵王。”随后又转向两侧,向群臣施礼:“今日来此,怕是会稍稍的得罪各位一番,先行谢过。”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满朝臣工议论纷纷,皆以为果不其然是一名狂士。
“看来给丹儿出此昏招的就是你咯。”平淡又不失威严的话语,让朝堂再次寂静,芈蘅目光停留在吕不韦的身上,似乎是对他有些兴趣。
一旁的赵王丹略不自然的用手摩擦着扳指,紧张的看着吕不韦。吕不韦则坦然一笑:“吕某不才,千里迢迢前来是为献救国之策,绝非有什么害人的昏招。”
此时相国昭文的身侧,也就是大殿右侧列坐的群臣中,有一人起身言道:“素闻卫国吕不韦精通商贾之道,以一人之财可敌一国之富。不知今日怎地,跑到这庙堂之上,妄议国事了。”
吕不韦闻言打量那人一番,旋即答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齐国儒士文聃,荀夫子的弟子,现在相国昭文府上做一名门客。”
那人恍然间有些惊愕,实不知为何吕不韦会认识自己,吕不韦见那人没有否认,便接着说道:“听闻阁下言下之意,乃是我吕不韦一介贩夫走卒出身,学的尽是些铜臭熏天的把戏,实不配出现在这庙堂之上献言进策。可是吕某没有记错的话,令师荀子曾说过——君子贤而能容罢,知而能容愚,博而能容浅,粹而能容杂。今日你见我乃贩夫走卒出身便不能容我,但吕某却偏容得下你在这大殿之中羞辱先师。”此语一出,大殿左侧隐隐传来些许笑声,而文聃本人也已羞愧难当。
一番言语煞败文聃戾气之后,吕不韦这才正色面向赵王丹答道:“世上之道,皆有所学,皆有所用,吕某以为大道相通,经商无非因利而动,借势而行。而治国理政之道,亦何尝不是如此,若吕某我做了无利可图的买卖,无非也就是亏损些家财,但身为一国之君,若不把国家利益放在心上,牵连的可是贵国的千里社稷。因此吕某劝赵王,君王行事,当深谋远虑,思定而后动,切不可优柔寡断,受人钳制。”
这话说完,不知为何就连吕不韦也感受到一丝冰冷的目光正注视着自己,而他却没有理会那个坐在侧席上的女人。
接着,吕不韦的身后又传来一阵少年声音:“听闻先生高论,敢问先生可也是荀夫子门徒?”
吕不韦略有些兴致的回头打量了那名少年,少年坐于大殿左侧一袭白衣,正在内史公孙寕身后,又看了看公孙寕的神情,吕不韦问道:“阁下可是内史大人公孙寕的公子?”
公孙寕当即出声:“景儿,莫要问这些无礼的话。”吕不韦立即转身正面向着那名白衣少年:“无妨,吕某并非荀夫子的学生,只是少年时游历列国,对诸子百家之言略有些兴趣,大抵都研习过一番。”
那名白衣少年便是公孙寕的独子公孙景,他见吕不韦正面回答了自己的问题,喜出望外,立即正色沉声问道:“那依先生所说的以利治国,眼下将秦国质子送归秦国,于赵国何利之有?”
吕不韦听完微微一笑,旋即面向众臣以及赵王丹,朗声言道:“无利有害。”
这下连公孙寕和赵王丹在内都坐不住了,坐在大殿左侧首席的公孙寕眉头紧锁,满朝臣工哗然之声不绝于耳,似乎所有人都对这个只会做生意和哗众取宠的吕不韦不甚满意了。
喧哗间,相国昭文只说了一句话:“吕不韦,这无利有害的计谋,你有如何敢呈给王上,你又有什么脸面站在此处?”
吕不韦看着昭文,缓缓说道:“相国大人可曾听过,两害相权取其轻。”
昭文一时被问得有些糊涂:“什么?”
吕不韦接着说道:“此时助秦质子归国,或得罪于魏楚二国,或得罪于秦国新太子,纵使扶立秦质子成为储君,于赵国也并无明确稳固之利,因此吕某才会说无利而有害。然,此时赵国无论作何举动,包括不做任何举动,在可见的将来,赵国都不可避亡国之祸,两害相权取其轻,因此吕某才说此时送秦质子归国才是眼下最稳妥,最长久的办法。”
3.
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眼前的绿洲早已变成了沙漠,到处长满了仙人掌。
赵高用自己接近枯槁的双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他是看着这片草原变成沙漠的,也是看着沙漠上长出着些仙人掌的。
赵高看着面前的少女:“我感觉我差不多快老死了。”面前的少女还是原来的模样,就好像从来没有变过。
少女说道:“你和我不一样,我没有身体,而你始终还是肉体凡胎,衰老是迟早的事情。”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少女尽量避免看着赵高那极度衰老的模样。
“跟我在一起被关在这里一辈子,你后悔吗?”赵高喘着气问道。
“我是你灵魂的一部分,从你出生起我就得一直陪着你,直到你死去为之,对我来说,你就是我的监牢,所以本来就没什么后悔不后悔的。”
赵高吃力的笑了笑:“还记得当年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吗?我问你是谁,你说你是我最好的伙伴。”
“那可不就是呗,我又没骗你,我陪你从生到死,我不是你最好的伙伴那谁是呢?”
赵高接着说:“所以我当时就说,我最好的伙伴明明是李铁蛋,结果你说什么,你还记得吗?”
“记得啊,我当时就说,那我以后就叫李铁蛋了。”
“是啊,从那以后我就真的管你叫李铁蛋了。可是说实话,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其实一直想知道,你自己有没有名字呢。”
少女撇了撇嘴,说道:“我是从你灵魂里分离出来的一部分,本来就是没有名字的。”
听了这话,赵高像个小孩一样用满是皱纹的脸挤出了一个调皮的微笑:“我就知道你没有,所以啊,我早就偷偷给你想了个名字。”说这几个字仿佛用尽了赵高全身的力气,说到最后因为用力过度赵高几乎是咳嗽着说完的。
“来,伸出手。”赵高用最后一点力气想尽量优雅接过少女的手。
少女递出了手,不过尽量的扭过头去看向远处,她实在不忍心目睹眼前这个男人衰老的惨状。
赵高用食指颤颤巍巍的在少女的手心写下了一个字。
“喜欢这个名字吗?我都想好了,你跟我用一样的姓,搭配这个字应该不难听。”
少女紧紧地攥住了拳头,仿佛要把这个字狠狠地压进骨头里,她忍着泪水冲着赵高点了点头:“喜欢。”
他又像个小孩子一样笑了,笑的身体好像都在颤抖,颤抖着,颤抖着。终于,少女发现他其实哭了。
“我本来打算带你出去的,我本来打算带你出去的......”
赵高含糊不清的重复着这句话,一直重复着。终于,赵高缓缓地睁开了他的眼睛,好像在看着天空,也好像什么也没看。脸上挤成一团的皱纹此时似乎也舒展开了。
少女知道,他死了。
这副肉体已经生活了147年了,在这片虚无之境里。
少女看着赵高空洞的瞳孔,又伸出那只手,仿佛在看赵高为自己所写的名字一样,静静地端详着。
“我的名字是,赵……离。”
少女第147岁的时候,第一次有了名字,第一次有了可以为之流泪的人。
4.
在赵德柱的记忆里,自己的父亲,是不善言谈的,说是不善言谈,其实给赵德柱的感觉更像是刻意回避和自己的接触。对这个父亲,自己为数不多的记忆中,只记得他大名叫赵大有。
赵大有是个不那么烂俗的知识分子,虽然童年时期的赵德柱很难相信这一点,在童年时期的赵德柱看来,赵大有就是一个抽烟酗酒带金链子的油腻大叔,只不过在这个大叔碰巧是自己爹,而且还给自己起了德柱这么一个扯淡名字。
不过当赵德柱仔细回想的时候,还是想起了一些藏在脑海中的记忆边角料的。
就像人生走马灯一样,他想起了一些他以为自己早已经遗忘了的事情。比如,他有一个双胞胎的妹妹。
只不过这个妹妹在出生之前,被同为胎儿的赵德柱吸收掉了。
他的妹妹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在赵大有还不是一个油腻大叔的时候,曾经对他的妻子说:“如果将来生了男孩,就起名叫铎,如果是个女孩,就起名叫竺。”
没错,他们家户口本上,赵德柱姓名一栏里,有用黑体字打印上去的“赵铎竺”三个字。
“铎是一个乐器啊,不过不是一般的乐器。”穿着白衬衫的17岁赵大有对他的高中同桌这么说道。
赵大有的同桌姓欧阳。他喜欢这个女同学的姓。也喜欢自己在给她讲故事的时候,这个女同学看自己的眼神。也喜欢这个女同学。
她在自己侃侃而谈的时候不会轻易打断自己,也不会随便插话,她喜欢静静的听,喜欢静静的听赵大有说话。
其实她知道,铎就是古代的一种编钟,只有在发布法令的时候才会敲响,因此才赋予了铎特殊的含义。
但是她喜欢听这些东西从赵大有嘴里说出来。
听奶奶说赵大有以前不叫赵大有。赵大有同志出生的时候,他爹给他起的名字是“侑”,“赵侑”。年少的赵侑同志也曾经问过老师,老师告诉他“侑”这个字其实没有特殊的含义。
他不信。
后来,他爹去世那天把他叫到身边,告诉他,侑这个字的真正意义是,宽恕。
他爹去世的时候,赵侑同志才16岁。他不懂得什么叫宽恕,但是他叫赵侑。
后来终于有一天,赵侑改名为赵大有了。那天他说,他没有资格宽恕。
回忆就到这里,赵德柱从长梦中醒来。
“你来了。”眼前的人叫他。赵德柱认得那人。
“老爸,你怎么在这。”赵德柱冲那人说道。
“现在我还不是你爸呢,”那人指了指产房:“过一会才是。”
赵德柱头一回见到这么年轻的赵大有。头发乌黑浓密,消瘦立体的面庞怎么也和那个油腻中年人联系不在一起。
而此时赵德柱就和年轻时的父亲两个人独自站立在产房外面。
赵德柱感觉得说点什么缓解尴尬,他说:“哟,等我出生呢。”
赵大有没回他话,带着一丝欣慰的眼神拍了拍赵德柱的肩膀:“一想到我马上出生的儿子将来会变成这样,感觉生活都没有追求了。”
赵德柱看了看自己硕大而不可爱的身躯,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对了儿子。”
“啊?”
“你能来到这里,就说明你也掌握那个能力了?”
赵德柱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
赵大有挥手打断了他的话,低头自顾自的点了一根烟,接着他看了一眼赵德柱,又抬手把烟递到赵德柱面前,抬了抬眉毛,仿佛在问赵德柱抽不抽烟。
赵德柱连忙摆手,赵大有这才把剩下的烟揣进口袋。
“不知道是从谁开始的。”赵大有叼着烟说道。
“啥?”
“我是说,这个能力不知道是从谁开始的。但是总之,我们家代代都拥有类似这种特殊的能力。”
“那老爹你……”
赵大有有打断了他的话:“这是你爹我最后一次使用能力了。因为等你待会出生了,我的能力就会被你所继承,你老爹我就什么也不剩了。”
赵德柱此时只剩下沉默。
“所以我用我最后一次能力,把你带到我身边,跟你说说话,当然了,如果你一生都没有发现你自己的能力的话,我也就带不来你。既然你出现了,那也就意味着,你终于也掌握了自己的能力了。”
赵德柱有些犹豫,他不知道该不该告诉老爹自己已经活活老死的事实。
“如果你在为自己老死的事情该不该告诉我而发愁的话,大可不必了,因为我早就知道了。”
赵德柱惊得下巴都要掉了。而赵大有则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看着他。
“儿子,你没有保护好你的妹妹。我是要好好教训你的。”虽然这么说着,但其实赵大有也只是靠在医院的墙上,不知在想着什么,一边呼出一片烟雾,一边轻描淡写的说着。
赵大有接着说:“我们家从来没有过双胞胎,你和你妹妹是特例。不过不出我所料,最终你们两个只有你一个活着被生出来了,另一个成了你的身体、你的灵魂的一部分。”
赵德柱看着面前的赵大有,原来自己从来不曾了解过这个男人,自己的老爹。
一根烟抽完了,赵大有掐灭了它。
“你人生的路本来应该是你自己走的,但是我对你有两个要求,第一个就是,我不希望见到你后悔的样子。第二个就是当哥哥的不能让妹妹为自己受苦,难过。你明白了吗?”
赵德柱带着苦涩的笑看着赵大有。
赵大有深吸了一口气,伸出手在赵德柱胸前,说道:“接下来这个是我能教你的最后的东西了,你要好好领悟。”说罢,轻轻一推。霎时间赵德柱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空气一样不受自己控制,就这样被推向了远处,而视线中的父亲越来越远,他伸手试着够到父亲的身躯,却只能无能为力的向远处飘去。
父亲的嘴唇动了动,他却什么也听不见。
5.
赵离握着自己刚死去的哥哥的手,轻轻的念着自己刚刚获得的名字。
她只是他哥哥灵魂的一部分,他哥哥死了,她的消失也只是时间问题。
看着一望无际的沙漠,赵离等待着最后的时刻到来。她只想握着自己陪伴了一生的人的手,静静的离开这个世界,就像她不曾来过一样。
慢慢的,眼前的黄沙开始慢慢模糊。
“终于,也轮到我离开了……”
突然一双大手拍在了她的脑袋上。
“可不是该离开了,我可不想跟你在这个破地方再呆一辈子了,你说是吧。我的傻妹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