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死都不怕

死算什么呢？不过是人以另一种形式活在世界上೿那是一种没有病痛、没有烦恼的存在方式。r

都说人的心理容积是无限的೿但这不代表无须清理。r

我心里积压了太多怪草吐出的苦水೿如果找不到倾诉的对象೿我想我大概会一直失眠下去೿我的脑海里晃过一个个倾诉对象೿最后೿还是定格在那张脸上。r

开学前一天೿我到学校领完书之后೿便守在乐遥的教室门口。他们班不知情的男生朝着我坏笑೿又对乐遥吹口哨೿我硬着头皮站在后门೿等到乐遥出来೿便走上前೿把他叫走了。r

不知道目的地是哪里೿我只是一味地往前走着೿边走边把我所知道的一个个噩耗都告诉乐遥。初春仍是昼短夜长的天೿黑得很快೿等我把想说的话都发泄完之后೿夜幕已经降临೿华灯初上的街头೿到处都是叫卖的大排档。r

一直都是默默听着我说话的乐遥开口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嗡嗡೿你肚子饿了吗೿我们吃点东西吧？”r

我惊讶于他的冷漠೿瞪大眼睛看着他೿以为自己是幻听。r

他却径直走向离我们距离最近的一家面馆೿回过头೿平静地问我：“你想吃什么面？”r

“没想好吗？这儿的精品牛肉面好吃೿要不೿你也吃这个？”乐遥根本不算是在询问我的意见೿他叫了两碗牛肉面೿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钱包೿付了钱೿随便拣了一个位置坐下೿见我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他侧脸问我೿“不过来吗？”r

我气呼呼地冲过去೿发火了：“你这个时候还有心情吃面吗？刚刚你没有听见我的话吗？怪草现在已经是骨瘤癌晚期的人了೿身上有三处转移ǿ而且这一切她都知道了೿这样下去೿她的身体很快会垮掉的ǿ她妈妈还怀有身孕೿却不能生下来೿就连她妈妈都得了癌症೿乳腺癌೿你知道吗？”r

乐遥拆开了一双一次性筷子。看到他越是镇定冷静೿我越是窝火೿于是歇斯底里地朝他吼道：“我问你೿我跟你说话೿你到底听见没有？”r

“我听见了。”乐遥淡淡地应道。r

我顾不上周围好事者的眼光೿呵斥他道：“乐遥ǿ我现在才知道೿到了关键时候೿你竟然是这么冷漠的一个人ǿ”r

乐遥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抬头迎上我犀利的目光೿可语气还是很漠然：“那么೿你觉得我应该做出怎样的反应呢？嗡嗡೿请你告诉我೿我应该怎样೿好吗？是泪流满面哭肿了眼睛೿然后继续接受那个自己无法改变的现实೿还是೿像你现在这样೿声嘶力竭地大吼大叫？这样……有用吗？”r

他的一席话೿塞住了我的口。r

我愤愤地站在那儿೿双手紧紧地握着拳೿却无力向他砸去。因为೿他说的话我也懂೿我知道自己再冲动、再激动都没有用೿事实还是摆在那儿೿不偏不倚೿不更不改。可是೿至少让我知道他听了这个消息也会难过೿这样有错吗？r

我别过头故意不看乐遥೿却无意间发现了街口的一家彩票投注点೿我想都没想地拉起了乐遥的手೿朝着目标跑过去。r

一直在一旁不敢插嘴的店主对着奔跑而去的背影大喊：“喂ǿ你们的面还要不要了？”r

乐遥回头还来不及应答೿就因路上与我们险些擦肩而过的中巴断绝了回复的机会೿我拽着他大步走到投注点门口೿从口袋里掏出两块钱೿对摊主说：“一张彩票ǿ”r

“你这是干吗？”乐遥问我。r

我不理他೿直到摊主把一张打印着一串随机数字的彩票交到我手上೿我才走到路旁೿举着它೿对乐遥说：“癌症晚期能被治愈的概率೿就像我手里这张彩票中奖的概率一样大。”r

乐遥无奈地冷笑了一声：“嗡嗡೿你以为生活都是那些狗血的电视剧吗？”r

他抢过我手里的彩票೿一撕为两半೿再三下两下撕得更碎೿纸屑从乐遥的手中被风吹跑೿我看着这一幕೿眼中燃起了熊熊怒火。r

“浑蛋ǿ”r

我张牙舞爪地把手伸向他೿真恨不得扑上去把他也给撕碎了。他却抓住我的手腕೿狠狠地说：“与其斗气去追求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好好地陪伴她不行吗？治愈是医生的职责ǿ嗡嗡ǿ你清醒一点೿好吗？这与你无关ǿ你也一点办法都没有ǿ你我现在能做的೿只有陪伴她度过接下来的时间೿你懂吗？别再学动画片里的救世主೿说那些没用的话了೿可以吗？”r

我挣扎着的双手೿终于೿渐渐停止了攻击೿刚刚似乎还像英勇战士一般充满力气的我೿这个时候೿竟然像一只泄了气的气球似的೿呆站在那儿。r

乐遥松开我的手೿说：“怪草也是我的朋友೿是我喜欢的人೿要说难过೿我的心情绝对不亚于你೿但是我不像你们女孩子೿不是遇到难过的事情೿就能大哭一场让自己减压。也许你不会懂೿男生的生命承载了太多需要担当的东西……怪草现在的情况೿我们不是很早之前就预料到了吗？嗡嗡೿难道你从来没有想过吗？想过有一天万一怪草的情况更糟糕೿甚至是……”r

他的脸上终于显现出了藏不住的悲伤。他默默地闭上了嘴巴೿转过身೿扶着墙壁೿什么也没有再说೿而我看着路灯下他那被拉长的寂寞的影子೿似乎瞬间读懂了很多。r

怪草常常对我说೿她之后的身体状况就应验了中国的一句老话——病来如山倒。身上三处转移的肿瘤中೿右大腿一处痛得最厉害೿长得也最大。其次是左腿截肢之后剩下的那一小截小腿೿也会经常痛。稍微好点的是胸前的骨肿瘤೿但是也有4厘米大了೿最近偶尔也会有些痛。这一处的部位是最危险的೿因为它离内脏太近了。r

她躺着的姿势越来越难找了。如果朝天睡೿就压到了右大腿的肿瘤；如果朝左侧睡೿左小腿又没地方可放；朝右侧睡是不可能的೿右腿根本不能受力。她只好向左倾斜一些೿慢慢找个不太痛的睡姿。以后两腿上的肿瘤都长得更大了೿就更没活动的空间了。r

现在೿怪草已经不会向我们隐瞒任何痛楚了೿而以前೿她为了让我们好过一些೿还惯用那一招报喜不报忧。r

怪草疼得受不了的时候೿就会跟我打趣道೿说不定比起现在的痛苦೿死还要好受一点。如今的她೿最大的问题就是情绪不稳定೿时而乐观೿时而绝望೿让人捉摸不透。r

之前怪草还会使用我教她的大笑止痛法来转移疼痛的注意力೿但渐渐地೿怪草说这个方法也失效了೿她只能想别的办法。r

于是೿她开始在用来擦眼泪的筒纸上写字೿一卷卷筒纸上写满了过去的每一个日子和将来的每一个日子೿日期底下都是一行小字：努力活着。r

我问她：“怪草೿这是干吗呢？这些纸巾难道以后不用了？”r

怪草笑着摇摇头：“我想过了೿我不能总是哭೿哭多了还会脱水೿那就想办法减少哭的次数吧。我在筒纸上面写字೿就是为了告诉自己೿如果哭的话೿擦眼泪的时候೿纸巾上面的字就会印到鼻子上面。你知道我最爱干净了೿为了不让自己满鼻子满脸都印上字೿我也会忍住眼泪的。”r

“傻瓜……”我看着怪草微笑的样子೿心就更疼೿别过去的脸差点要哭鼻子。r

怪草艰难地够了够身子೿把我扭过去的身子扳了回来೿撅着嘴巴说：“嗡嗡೿我可是一视同仁的哦೿如果你哭的话೿也要受惩罚的ǿ”r

被怪草这么一说೿我破涕为笑。r

怪草说：“嗡嗡೿生病之后经历了那么多痛苦೿我真的不怕死了೿仔细想想೿其实死真的一点都不可怕。活着的时候೿疑虑牵挂着死 ；死的时候೿又眷眷恋栈着生೿难怪有太多人一生都活得不安೿活得好累。比起那些人೿我觉得自己其实还是很幸运的。我不会像百万富翁那样೿死了之后೿担心自己的钱财如何被继承；我也不会像达官贵人那样೿死了之后೿琢磨自己的位置由谁去接替。我是一个很普通的人೿你们就是我的财富೿除了爱೿我一无所有೿但恰恰也是这样೿我比谁都不害怕死亡。”r

听了怪草的话೿我顿时觉得自己全身充满了力量೿也跟着她振奋地说：“我也不怕死ǿ”为此೿我还产生了一个十分愚蠢、在脑袋里萦绕不去、无法摆脱的想法——我也想尝尝生死之际的滋味。r

在这份勇气还没有消去的时候೿我邀请乐遥一起去玩一场蹦极。当然೿叫他只是我担心自己会临阵脱逃೿他是放狠话的高手೿这种时候೿找他绝对没有错。r

原以为乐遥不会陪我疯೿谁知道他竟然一口答应了೿还说要陪我一起跳。r

“我没听错吧？”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乐遥。r

他点点头说：“趁着我没改变主意之前೿我们行动吧ǿ”r

蹦极就在郊外的水库那儿೿与水面距离四十余米的桥梁边上೿我往下望了一眼೿就双脚哆嗦೿已经绑好背带套与安全绳的乐遥对我说：“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r

我下了狠心೿一扭头೿对身后的蹦极教练说：“帮我绑好吧೿我要跳ǿ”r

于是೿我和乐遥就像两只等着下锅的鸭子೿因为这边的蹦极主要是为情侣设计的೿所以我们被绑在了一起೿这种感觉虽然很别扭೿但是这个时候我也顾不上了。开始之前೿我们对视了一眼೿然后೿我忐忑地闭上了眼睛೿按照刚刚教练教我们的೿两臂伸开೿双腿并拢೿头朝下೿一鼓作气跳了下去。r

当人落到离水面一定距离时೿橡皮绳被拉开、绷紧、阻止人体继续下落೿当到达最低点时橡皮绳再次弹起೿人又被拉起೿随后೿又落下೿这样反复多次直到橡皮绳的弹性消失为止。r

几秒钟的自由落体运动೿让我感受了一次非凡的旅行೿时间就像绑在我脚踝上的那条橡皮绳一样೿时而紧缩೿时而拉长೿在落入水面前的那一刹那的感受೿是不是就是冲破了死亡的恐惧之后的平静？r

我心里闪过一丝惶恐之后೿更多的是刺激和快感。等我们重新回到陆地上的时候೿我发现自以为“蹦极也不过如此”的自己೿竟然紧紧地拽着乐遥的手。从那之后೿他常常嘲笑我೿大象的胆子೿老鼠的心。这种奇怪的比喻೿大概也只有理科班的木鱼脑袋才想得出来吧？r

时间与机缘是催化剂೿我和乐遥的关系೿像起了化学变化೿渐渐有了改观೿说不清道不明的愁思常常缠得我失眠೿我搞不懂难道自己还喜欢乐遥吗？不是早就放弃了吗？或者೿从严格意义上来说೿这种想法早就死在了萌芽状态೿那么೿我究竟是怎么了呢？r

为什么与乐遥说话向来大声不计淑女形象的我೿竟然连说话的语调都和气了许多？从来都爱与他抬杠的性格೿也莫名其妙地收敛了不少。r

难以言说的改变೿在看到怪草的时候೿才有了答案。r

对乐遥೿在我心里已不只是喜欢或者不喜欢的问题了೿在时间的羁绊中೿我们成了同进退的难友೿彼此鼓励、微笑೿给对方勇气勇敢起来೿一起微笑着面对怪草೿陪她走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