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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风流孟夫子(4)


  如果仅仅按照中文的字面意思理解民主——学者们当然坚决反对这么干,不过看这两年网上关于民主的大讨论,这么理解大概很有群众基础——民主就是民意决定政策的存废,领导人的去留。则孟老师的民主倾向很明显。

  孟老师理解的“尧舜禅让”是这样的:舜登上天子之位,不是因为尧把天下让给了他,而是因为尧去世之后,人民群众坚决要求舜来治理天下。同样,禹死后,继位的是禹的儿子启,这个从“公天下”到“家天下”的巨变之所以会发生,也不是因为禹自私,而是人民群众就乐意接受启的领导。

  孟老师理解的“汤武革命”是这样的:商汤、周武王杀死桀纣不算是弑君,只算是“诛一夫”,因为民心要求他们成为新的天子,他们就“虽欲无王,不可得已”了。

  齐宣王打下了燕国,问孟子要不要把燕国变成齐国领土的一部分。孟子回答说,燕国人民如果欢迎你的统治,那就接收;如果他们想继续做燕国人而不做齐国人,那么您就撤兵。

  民意选择统治者,让选出的统治者来保护选民的利益,如果他做不到,那就再换一个。这个制度,要贴标签的话,奥唐奈尔的“委任制民主”近似之。

  当然,以今天的标准看,在这个框架下换届实在危险。实践方式,只能是政变、革命或者外国入侵,这必然意味着社会大地震,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这才能推出一个新领导来。而且还未必就能保证这位新领导是个好领导。

  不过,这也只是我们的想法。据孟老师的描述,舜取代丹朱自然而然,周武王伐纣有征无战,都比英国的“光荣革命”还要光荣,是不必流多少血的。

  选了天子之后,民众平常也不是不问政治。下面这段是常被引用的。

  左右皆曰贤,未可也;诸大夫皆曰贤,未可也;国人皆曰贤,然后察之;见贤焉,然后用之。

  左右皆曰不可,勿听;诸大夫皆曰不可,勿听;国人皆曰不可,然后察之;见不可焉,然后去之。

  左右皆曰可杀,勿听;诸大夫皆曰可杀,勿听;国人皆曰可杀,然后察之;见可杀焉,然后杀之。(《孟子·梁惠王》)

  “国人”这个概念,本来有特殊含义,是特权阶级的最低一层。不过到了孟子时代,就当普通人看,或许也是可以的。

  这三段里,前两段体现了民众的选举权,后一段体现了民众的司法权。你可以说,这些都只是舆论而已,看不出可行的制度和程序,落实起来根本不靠谱。舆论干预司法,代表民粹倾向,影响还尤其坏。但你不能说,因为没有设计出民主制度,所以就不算有民主思想,显然,那就等于说孟老师没有思想,他老人家的政治主张,一旦面对落实的问题,啥时候靠谱过?

  中庸还是乡愿:论孟子的说话艺术

  孟老师的为人如此高调,主张却是如此不着调,很多时候即便是他的粉丝也暗暗憎恨偶像的不着调。但是当孟老师的粉丝且格外坦然的,我印象最深的数王安石老师,有千古名句云:“何妨举世嫌迂阔,赖有斯人慰寂寥。”不过众所周知,有“拗相公”之称的王老师也是以“不靠谱”着称的。

  如果有谁学习孟老师这样“说大人,则藐之”的作风,估计十之八九一出门就会被人砍死。但事实上,孟老师不但没被砍死,相反混得很不错。他在齐国当了“卿”,虽然学者一般坚决主张这个卿是虚的,但怎么也是副总理级别;至于物质待遇,更是舒坦得连自己的学生都看不下去了。

  彭更问曰:“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以传食于诸侯,不以泰乎?”(《孟子·滕文公》)

  出门的时候,随行车辆几十部,跟班几百人,从一个国家吃到另一个国家,是不是有点舒服过头了?

  这就不得不注意到,孟老师的谈话中,另有一些八面玲珑的东西。

  他宣称,得了民心,就有权禅让或者革命,这个观点听起来很前卫,但在齐国讲这一点,却是最安全的。因为姓田的能够夺取政权,据说靠的就是民心。这是等于在论证齐宣王王位的合法性,属于小骂大帮忙的性质。

  孟子又很善于给君主找台阶。齐宣王看见一头准备拉去衅钟的牛,簌簌发抖的样子很可怜,于是说,放过这头牛吧,拿只羊去衅钟。

  这消息传出去,不好听的话就多了。你说牛无罪却要被杀死,你起了同情心,那羊又有什么罪呢?说穿了,你还是抠门,舍不得一头大牛,才换上一只小羊。

  对齐宣王这样纨绔子弟来说,你说他小气,可能比骂他昏君还让他难受。于是孟老师就出来解释:

  无伤也,是乃仁术也,见牛未见羊也。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孟子·梁惠王》)

  既有理论高度,又有情境还原,还有对人性、人心深刻的洞察。要在这个问题上把齐王伺候舒服了,有哪个弄臣能比得上孟老师?

  你齐王怎么样才能保民而王,无敌于天下呢?孟老师开的方子也很入耳。

  王曰:“大哉言矣!寡人有疾,寡人好勇。”对曰:“王请无好小勇。……此文王之勇也。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

  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货。”对曰:“昔者公刘好货……王如好货,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

  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对曰:“昔者太王好色,爱厥妃。……当是时也,内无怨女,外无旷夫。王如好色,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孟子·梁惠王》,内文有删减)

  齐宣王说,我有毛病,我喜欢猛人。孟子说没有关系,想当年周文王也很喜欢猛人,只要你为人民服务,喜欢猛人就是好事情。

  齐宣王说,我还有毛病,我特别贪财。孟子说没有关系,想当年公刘也很贪财,只要你和老百姓一起发财,那贪财就是好事情。

  齐宣王说,我还有毛病,我喜欢美女。孟子说没有关系,想当年太王也很好色,只要你和老百姓一起好色,那好色就是好事情。

  看着奥运,数着钞票,搂着美女,就把天下给办了,这情景真是太美妙了。这其实很难做到——那么愉快的聊天气氛里,谁又能想那么长远呢?

  齐国有一个特点,就是宗室的势力比较大。孟子在齐宣王面前,也说了很多宗室的好话。齐宣王问孟子,当卿相的原则是什么,孟子把卿分了两种,一种是异姓之卿,一种是贵戚之卿。

  国君犯了错,异姓之卿要劝,劝不通,就到别的国家去。这是孟子把自己摘出去了,因为当时他自己就是齐国的异姓之卿,这意思是,咱们要是谈不拢,我老孟最多走人,你别多心。

  贵戚之卿就不同,“反覆之而不听,则易位。”你国君太不像话,那就换我来。所以难怪齐王听得“勃然变乎色”。当然,孟老师这么说,确实有他的历史依据,不过儒学大师提供了这么条理论证明篡位的合法性,某些想入非非的宗室,其欣喜之何如,也是可以想见的。

  孟老师又谈及治国的策略,以“不得罪于巨室”为大政方针。他还声称:

  所谓故国者,非谓有乔木之谓也,有世臣之谓也。……国君进贤,如不得已,将使卑逾尊,疏逾戚,可不慎与?(《孟子·梁惠王》)

  啥叫历史悠久的国家?不是看有没有大树,而是看有没有连续干了好几代的老干部。国君您选拔贤能,如果迫不得已,要让出身差的超过出身好的,关系疏远的超过关系亲近的,不能不谨慎啊!

  照这样的选官逻辑,劳动人民好像有点吃亏。不过,要说关心人民的利益,强调民意决定成败,谁能比得上孟老师?孟老师既主张减税,又主张对弱势群体多发放福利,尤其是还把群众舆论的重要性提升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如果先把经济政策亮出来,然后再在先秦诸子中票选个“人民思想家”,墨巨侠都未必是孟老师的对手。

  顺带说一下,有顶帽子曾经被错误地戴在儒家头上,就是轻视商业。其实真主张对商人出虎爪绝护手的,是法家。孔、孟、荀对商人都没啥意见,孟老师在工商业最发达的齐国活动时间最长,更没有跟大环境过不去。前面引过孟老师与许行的辩论,他显然比较倾向自由市场。还有这一段:

  市,廛而不征,法而不廛,则天下之商皆悦,而愿藏于其市矣;关,讥而不征,则天下之旅皆悦,而愿出于其路矣……(《孟子·公孙丑》)

  “廛”是空地或者空房子,“廛而不征”就是政府给商人提供门面房或者摊位,但不收营业税(甚至有可能连租金也不收,原文太简单,不好妄断)。“讥”是“呵察非违”“讥而不征”,就是打击违禁品,但不收关税。总之,都是招商引资的手段。

  只有“法而不廛”一句,不大好理解。比较通行的解释是,货物如果滞销、长期堆放,政府就应该去收购掉。政府税收很少,监管权有限,却要承担全部市场风险,实际操作下来结果可想而知。不过,反正对商人来说,这乍一听是动听的,孟老师在他们中的得票率也是不会低的了。

  太人精了,自然是很容易引起争议的。

  往坏了理解,就当孟子是个乡愿,刀切豆腐两面光,跟谁都说好听的。尤其是那种似骂实夸的技巧,听着不但不肉麻,而且有回味,简直是做佞臣的天才。所以骂孟子的人一直很多,比如荀子就骂得很恶毒。

  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统,犹然而犹材剧志大,闻见杂博。案往旧造说,谓之五行,甚僻违而无类,幽隐而无说,闭约而无解。案饰其辞,而只敬之,曰:此真先君子之言也。子思唱之,孟轲和之。世俗之沟犹瞀儒,嚾嚾然不知其所非也,遂受而传之,以为仲尼、子游为兹厚于后世:是则子思、孟轲之罪也。(《荀子·非十二子》)

  大意是,学过一点关于古代圣王的知识,却没抓住要点,但不可一世的样子,乱七八糟的杂学倒是懂不少。搞出一套深奥难懂的理论,说这就是孔子的精义,忽悠了一大批人。这就是子思、孟轲的罪过啊!

  到宋朝,一方面尊孟的风气很盛,另一方面倒孟派也很活跃。有个叫郑厚的儒生,甚至把孟子和孟子最鄙视的“妾妇”相提并论。他说孟子是个狠心绝情、巧言令色的人,比苏秦张仪还苏秦张仪。

  但往好了理解,孟老师这种作风,正是中庸之道的完美体现。

  啥叫中庸之道?不是找中点,那叫“执中无权,犹执一也”,仍然算偏执狂。中庸,就是同时考虑到各方面的利益,而寻求一种均衡的状态,也就是罗伯特·达尔想用来取代民主的那个词:“多元政治”。

  确实,战国诸子当中,还有谁能像孟老师这样,同时关注到方方面面的立场和利益?而且,他没有把不同立场理解为一种你死我活的状态,却企图寻求一种共赢的结果。商鞅、张仪、范雎、李斯这些人,没有政治立场(即我持什么主张),却绝对有组织立场(即我抱谁的大腿),而制定具体执行方案的能力,绝非孟老师所能梦见。但孟老师确实一句话,就点中了他们的死穴。

  由今之道,无变今之俗,虽与之天下,不能一朝居也。(《孟子·告子》)

  按照你们的办法和作风,即使把天下给你们,你们也立马就得完蛋。

  ——这是对秦帝国命运最准确的预言。

  说起来,也怪那个时候不像现在,不可能有明确的分工意识,没谁会认为政治家和政论家本来就应该是两种人。不然,把孟老师从齐国王宫里拉出去,办份《东方都市报》让他专心当主笔,没事就跟咸阳的《晚报》《时报》你拍我一砖,我投你一枪。虽然不免会被骂几句“臭公知”,但总比让他真的参与国家政策的制定愉快而有意义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