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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逍遥庄周(3)


  晚上在老朋友家借宿,主人杀鹅款待。会打鸣而可以防贼的鹅留着,不会叫的没用,就该杀。对于隐士来说,这是个相当恐怖的信号。①

  你不许我躲着你,那我就只能调戏你了。就好像你不想来上课,硬是给拘到教室里来了,那总是要来捣捣蛋的。

  前面说到了,庄子是轻视语言的,觉得精义不能用语言表达,所以最好不必说话。

  但这个境界庄子自己达不到。实际上他说得比谁都多,经常是借着一个小由头,就滔滔不绝讲上一大篇。否则,也就不会有《庄子》这本书了。

  知道不该说,憋不住又要说,那就只好追求一种境界,叫作“言无言”。这三个字据说很难翻译,但我觉得也不妨直接上一句大白话——“说了等于没说”。

  那话该怎么说?《庄子·寓言》里有过概括。

  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

  寓言十九,藉外论之。亲父不为其子媒。亲父誉之,不若非其父者也;非吾罪也,人之罪也。与己同则应,不与己同则反;同于己为是之,异于己为非之。

  重言十七,所以己言也,是为耆艾。年先矣,而无经纬本末以期年耆者,是非先也。人而无以先人,无人道也;人而无人道,是之谓陈人。

  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穷年。

  这段话,公认很重要。有不少学者甚至认为这就是庄子自己为《庄子》全书写的序言。

  但问题是,这些话该怎么翻译,没人说得准。

  首先比例似乎成问题,十分之九的寓言,十分之七的重言,再加上天天说的卮言,远远超过了百分之百。当然,这个容易解释:庄子说的很多话同时具备多种属性,既是寓言又是重言还是卮言,就像那首歌里唱的,“十个男人七个傻八个呆九个坏”,肯定很多男人是又傻又呆又坏的,不然十个男人不够分配。

  寓言,就是把自己的话放到别人嘴巴里去说。你自己发表观点没人信,放到某大人物嘴巴里说出来,效果就不同了。而且有些容易惹麻烦的话,由大人物来说,也是挡箭牌。我的话你不爱听是吧?不是我说的,老子说的,孔子说的,马克思说的——不爱听你找他们去,别来跟我烦。

  照这么说,寓言本不是讲故事的意思,不过是不直接发表意见而假托别人之口。这就要设置对话场景,安排聊天人物,一来二去,自然也就讲了故事了。

  讲故事是好习惯。讲道理太小众,而且最可怕的是碰到那种认真的人。有些道理其实以他的智商根本不可能懂,他还非要给自己找一种已经懂了的感觉,那就不知道要把我说的给歪曲成一个什么玩意儿了。你还是听故事罢,虽然这个故事我讲得很悲凉,但是你就当笑话听,但也比讲道理好。

  什么叫重言?这个最难理解。是念“仲言”还是“虫言”,也没有统一意见。我是习惯理解为“重复的话”。《庄子》里确实有不少同一句话来回说的情况,似乎有意营造一种不确定感。重复真是件神奇的事:谎言重复一千遍就是真理,真理重复一千遍就成了聒噪。

  卮是酒器,满了就倾倒,空了就仰翻,总之没准谱。所以卮言指盈缩变通,不着边际的话。

  老是说寓言、重言、卮言的结果是有意让庄子显得滑稽。荀子骂庄子,就说是“庄周等猾稽乱俗”。

  和寓言、重言、卮言相对,《天下篇》里提过一个相反的概念,叫“庄语”,也就是庄严的语言。

  滑稽还是庄严,都是说话方式。另外,根据说话内容可以简单地分为真话和假话。于是产生了四种组合:

  1.庄严地说真话;

  2.庄严地说假话;

  3.滑稽地说真话;

  4.滑稽地说假话。

  庄子反对庄严,他说:

  “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庄子·天下》)

  这个世界太黑暗,太肮脏了,你不能跟它严肃地对话。

  庄严地说真话,当面痛斥暴君,基本马上就壮烈了。

  你要庄严地说话,只能是昧着良心,打起官腔,为暴君歌功颂德。

  这是说“庄语”的两种结果:要么成为烈士,要么沦为帮凶。这两种人,都不是庄子。

  有这么个说法,一度很流行:“在不能说真话的情况下,要做到尽量不要说假话。”就是保持沉默。

  但实际上,想沉默哪有那么容易?不许你归隐,不许你没用,自然,也就不许你不表态。前面故事里的那只鹅,不正是因为沉默而死的?

  我想大家上网的时候大概都碰到过这种情况:一个不知所云的帖子,起个标题,叫《是中国人都进来顶》。我顶不顶,和是不是中国人有什么关系?这路标题,不就是要挟人表态么?现在你还可以不搭理他;但如果给他点权,后果就难说了。

  在“表态思维”非常厉害的文化气氛里,沉默可以被认为是“腹诽”,是“心存怨望”,是消极对抗。这些,已经足够一个杀罪了。

  只有两种人,说真话的余地相对大一点。

  一种是小孩。看着皇帝的新装,只有小朋友可以说:“可是他什么都没穿呀!”——所以很多人希望,永远别长大。很遗憾,这不科学。

  另一种,就是滑稽的人。比起沉默,滑稽的防御和闪避效果要好得多。

  这点也算是古今中外的共识。《国语》中说:“我优也,言无邮。”我一演滑稽戏的,说啥别人都不见怪。莎士比亚的《李尔王》中,也来个“all-licens"d Fool”,即百无禁忌之傻瓜。①庄子和他们比,当然有雅俗之别,但一定程度上仍是一致的。言谈微中,正言若反,也是用滑稽换安全。

  比如前面那个树因为没用而活,鹅因为没用而死的公案,庄子的应对,就是滑稽甚至滑头。

  庄子笑曰:“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庄子·外篇·山木》,下同。)

  我把自己搁在有用没用之间。你要杀有用的人时,看我没啥用不构成威胁;你要杀没用的人时,看我还有点用可以装门面,那我就怎么都安全了。

  我们可以替庄子举例论证:中国的皇帝,好多死于非命(相形之下,欧洲中世纪的国王,被谋杀的比例低得多)。刘宋以后,有个改朝换代(哪怕是用禅让的方式),前朝的皇帝一般总被斩草除根。因为皇帝这个身份太有用,沾过边的,留着就不放心;法国大革命,拿贵族开刀的热情特别高,虽然当时的贵族压迫远没有中世纪时沉重,但问题是你除了依附王权,别无他用,还占着那么多好处,不杀你杀谁?

  但日本的天皇、罗马的教皇、还有好些欧洲国家的国王,政治实权不掌握,作为文化象征却很有影响力。这就是典型的处于材与不材之间,所以能够血食至今。

  但庄子自己,对这个状态看来并不满意,所以他说,我活得很累。

  后面他说了不累的办法。

  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无誉无訾,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一上一下,以和为量。浮游乎万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胡可得而累邪!

  大意可以这么理解:驾驶着道德(这两个字含义跟今天完全不同)飞行器,就不止是“处材与不材间”那个样子了;夸也好,骂也好都是浮云;龙也好,蛇也好随时变化;立场是没有的,上下是投机的;和谐才是标准啊!浮游到了万物的初始状态,把别人当东西,而不被别人当东西,那时候还有谁能累着我啊?

  想当年刘老师年轻气盛的时候,一次在一个还算正式的场合,说到巴金的小说。我说:“巴老人很可敬,小说嘛,说实话很差。”这下就把在场的老先生都得罪了,其中一位不依不饶地问我:“你觉得巴金的小说到底有多差?”我说:“我觉得跟郭敬明一样差。”这下又把在场的年轻人都得罪了。

  现在想想,这就是太“肯专为”,而没有“与时举化”。其实“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这种问题纠缠个什么劲呢?现在想来,我应该这么答复:人家问我巴金的小说怎样,我就说“巴老的小说反映了那个年代很多年轻人的心声,巴老那时的影响,可不比郭敬明小啊。”人家问我郭敬明的小说怎样,我就说“郭敬明嘛,反正我觉得他写得也未见得比巴金差。”

  这就皆大欢喜了,我并没有说违背自己观点的话,他们听着却都很顺耳。真是“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胡可得而累邪”?

  唯一的问题是,你要是因此骂我乡愿,我肯定只能老实接受。这个乡愿范儿,庄子一方面推为最高;另一方面,他又承认自己没做到。为什么?不知道。不过可爱的大概正是这个达不到最高境界的庄子。

  唯逍遥与调侃不可缺

  下面好像也应该谈谈庄子鼓吹了什么——虽然我很想放弃这一部分。《庄子》里,对很多人物和境界,当然是力捧的。但那些力捧的话,往往很不好懂,而好懂的部分,我又往往觉得卑之无甚高论,结果不得不疑心自己其实还是没懂,或者忍不住猜他在说反话。

  努力够着说两句。

  《庄子》第一篇是《逍遥游》,《逍遥游》开篇,讲了大鹏鸟和斥鴳之类小鸟的故事。

  鹏飞九万里,穿越整个世界,小鸟觉得它瞎折腾,自己玩跳树枝的游戏,反而更开心。庄子说,这是小和大的分别。同理,往返于郊区市区之间的上班族,理解不了环游世界的人;朝生暮死的,理解不了千年王八万年龟;那些智慧不足的人,也理解不了天才在思考些啥。

  魏晋以来,很流行一种解释,说大鹏有大鹏的本性,小鸟有小鸟的本性,各自按照各自的方式去过就好了,不要彼此嘲笑。①这反映了注释者自己的价值观,今天也容易讨大众读者们喜欢。通常优越感极强的思想家们则不喜欢,他们管这叫“庸俗的快乐主义”。

  不过从《逍遥游》的文本看,这确实不是庄子的原意。庄子是怎么也不会认同小鸟和大鹏是平等的——就像他鄙视惠施的相位是腐鼠,嘲笑曹商是舔痔之徒。那时候,他也不会觉得自己和惠施、曹商们平等。

  《庄子》这书,还是挺喜欢给各色人等分档次的。只是不同档次该怎么命名,常常比较随意。《逍遥游》里,刨去平庸之辈,把最低一等的智者牛人,叫作“圣人”。然后圣人之上有“神人”,神人之上还有“至人”。但看其他篇目,除了圣人经常是拿来调侃挖苦的之外,神人、至人、真人之类的名词,经常混着用,也没什么严格区分。

  绕过这些未加精确定义的概念,我觉得《庄子》很多时候,是把人分成了四等。

  最低一等,是被世俗价值观裹挟着过日子的人。这是世界上的大多数人。他们是傻瓜。

  略高一等的,是企图改变世俗价值观的。儒家、墨家的理想人物就在这一等。这拨人是添乱的,他们是自己傻,也逼迫别人和自己一样傻之人也。

  再高一等,是鄙视世俗的价值观。但鄙视完了就算,绝不多事的。《庄子》书中如果出现庄子本人,通常就是搁在这个位置上。

  最高等的,彻底无视世俗也不需要世俗(所谓“无待”)。站在他们的高度看,一切都是一样的,所谓“万物一齐”是也。《逍遥游》中,描述这种最高境界云: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之人也,之德也,将磅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是其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以物为事!

  大意是,遥远的姑射山上有个神人,冰雪一样的肌肤,处女一样的身姿,不吃饭不拉屎,没事满天飘。对他来说,宇宙万物是融为一体的,人类社会这点破事,他断断懒得操心。最恐怖的自然灾害,他感受不到。他身上搓下来的脏东西,稍微加工就变成了尧舜级别的圣人。

  接下来,我想说几句特别庸俗的话。

  这个最高境界,想想很美。通过心斋、坐忘之类的修炼方式,人在某些瞬间,也可能感觉自己进入了那种状态。但大概没有人能一直停留在那种状态里。所谓最高境界,就是最适合骗子活动的地方。

  从这点上说,庄子很老实,自己始终没达到最高,这是他素来承认的。

  次高境界,个人感觉是达到很容易,但如果你不是庄子,达到了也没什么意义。

  对庄子来说调侃就像庖丁解牛,“进乎技矣”。本来挺粗鄙一事儿,被他玩成了艺术。既精致又简朴,既雄浑又飘逸;鄙视知识但其学无所不窥,打起反艺术的大纛,但每一句话都精彩绝伦;嘲笑观察但捕捉细节如痀偻承蜩;跌跌撞撞像个醉汉,可是左呕右吐,每一下总能喷人脸上……从而在日常生活之外,构成了一个奇特的精神空间。

  这才配得上叫“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不然的话,鄙视世界骂倒一切而已,谁不会啊?

  【段子为证】

  《达生篇》里有痀偻者承蜩和醉汉的比喻,可以证明庄子的态度。

  孔子到楚国去,看见一个驼背老人用竹竿抓知了,只见竹影飘飘,精准无比。孔子上去请教,老者说,我已经练到物我两忘的境界,拿自己当断树,拿胳膊当枯枝,除了那片透明的蝉翼,世间万物对我来说一概不存在,所以怎么点怎么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