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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终结者韩非(5)


  韩非在很多地方举例说过什么是术。从这些地方看,术的含义很宽泛。韩非也两次谈过术是什么,《难三》里谈得也很宽泛,无非说术就是跟大臣们玩阴的,但《定法》篇里界定得非常详密。

  术者,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责实,操杀生之柄,课群臣之能者也,此人主之所执也。

  所谓术,就是依据才能安排工作岗位,按照名位责求实际功效,掌握生杀大权,考核群臣的能力,这是君主独自掌握的。

  《韩非子》里,很多地方都强调过君主一个个观察臣下是做不到的,应该用法来考核,则这里法与术的界限似乎模糊了。《定法》又批评申不害的术并不完善,有这样一句:

  申子未尽于法也。申子言:“治不逾官,虽知弗言。”治不逾官,谓之守职也可;知而弗言,是不谓过也。人主以一国目视,故视莫明焉;以一国耳听,故听莫聪焉。今知而弗言,则人主尚安假借矣?

  “申子未尽于法也”一句里的“法”字,学者们多认为是“术”字之误,这大概是对的。但“治不逾官,虽知弗言”,显然是一条公开颁行的法规。韩昭侯睡觉,管帽子的给他加了件衣服,韩昭侯醒来后,却把管衣服的和管帽子的一并治罪了,因为前者失职,后者越位。这个有名的故事,就是对这条法规的执行。

  如此说来,所谓“申子未尽于术也”,其实是在说申不害立法不善。

  回过头来再看韩非对商鞅的批评,所谓商鞅“徒法而无术”,似乎也可以理解为商鞅的法律执行得很好,但是立法时却没充分考虑到防范奸邪夺权的问题。

  大体上,《韩非子》里谈论用人术、制驭术的时候,很大程度都是在谈该怎样立法让臣下不敢为非作歹。很显然,立法是术的一个重要内容。所谓术是“人主之所执”,很大程度是在强调立法权必须为君主所独享(那些小伎俩性质的术,君主也不可能做到垄断);所谓“法莫如显,术不欲见”也有这层意思:法律要公开,但立法过程可决不能公开——商鞅变法时,曾宣言“不和于俗”“不谋于众”云云,其中逻辑一脉相承。

  另外,韩非给“能法之士”定的标准是“强毅而劲直”。显然,在执法时要做到不畏豪强,不恤民生,这项素质特别关键。但立法不太需要这个。君主立法时要找人出谋划策,“远见而明察”的“智术之士”,倒确实用得上。

  也就是说,韩非说的术,其中包括立法;韩非说的法,主要是指司法;至于势,不用说,当然是行政。

  给立法、司法、行政分别归类,大概可以说明韩非已经认识到这三种国家权力的性质、职能各不相同。甚至应该说,韩非已经意识到三权分立意味着什么。所以,作为一个绝对尊王的人,韩非要集法术势之大成,也就是说,司法、立法、行政的权力必须垄断于一人之手。

  还是那句话,怎样组织一个庞大的政体,技术问题上,韩非的眼光往往让人不得不叹服其非常“现代”。但你要是想从他那里寻觅通往现代政治的道路,就会发现他其实是在逆向行驶。

  怎样治理老百姓

  企业税负太重,足额交税必死。为此修订相关法规,这是理想中的现代法制;死不死的不管,税你给我交了再说,这是法家;法律不合理由它去,税就别交了,这是儒家;平常你少交税我记着但不管,哪天看你不顺眼就把这当成治你的罪名,这叫阳儒阴法。

  韩非说,明主治国,治吏不治民。

  他劝国君收拾坏蛋。照他的标准,体制内的坏蛋固然都是朝廷显贵;体制外的坏蛋,大体也称得上社会贤达。换普罗大众的观点,上述二者都进入了中上层阶级,是成功人士。

  韩同学为君主出谋划策,对这些成功人士的内心阴暗面抉隐发微,抓痛脚、点死穴的手法尤其精妙,足以成为后世君主收拾他们的九阴真经。中上层阶级对这本书也是神经高度紧张,知识分子骂不绝口不说,再有着名的例子如,在门阀强盛的东晋,晋元帝司马睿一给太子看《韩非子》,世家大族就立刻行动起来,一边上书表示抗议,一边觉得有策划一场政变的必要。

  中上层阶级的功能,一是对暴君的掣肘,二是构成了暴君和暴民之间的缓冲。韩非知其一不知其二,相信其理论的秦始皇出雷霆手段,企图把中间等级扫荡干净,结果是“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秦朝亡了。

  小韩这“一双冷眼”何等犀利,为什么竟会见不及此?一方面,是直到战国末期,历史还是“敌人内部矛盾”的历史,统治阶级打来打去,人民群众确实没折腾出什么大动静。另一方面,大概还得怨他贵族出身,两眼只盯着上看,没有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所以看不到民众的厉害,也就不觉得有留个缓冲区的必要。

  韩非反智,但并不怎样热衷直接谈愚民。他的“术”,精彩纷呈、诡诈百出的地方全在收拾成功人士。《显学》里一段关于老百姓的论述是被反复引用的,大意说:人民的智商就跟婴儿差不多,不能懂得政府正在下一盘很大的棋,很多政策明明是为他们好,他们却怨气很大。大概韩非认为,愚民诚然是对的,但民愚已经是事实,所以就不用怎么额外浪费精神了。

  事实尚不止此。另引一段也主张人民是笨蛋的话来做比较,希罗多德《历史》里说:

  没有比不好对付的群众更愚蠢和横暴无礼的了。把我们自己从一个暴君的横暴无礼的统治之下拯救出来,却又用它来换取那肆无忌惮的人民大众的专擅,那是不能容忍的事情。不管暴君做什么事情,他还是明明知道这件事才做的;但是人民大众连这一点都做不到而完全是盲目的;你想民众既然不知道、他们自己也不能看到什么是最好的最妥当的,而是直向前冲,像一条泛滥的河那样地盲目向前奔流,那他们怎么能懂得他们所做的是什么呢?

  区别很明显。韩非把人民当婴儿,希腊人①却和儒生们一样,比之为奔流、泛滥的河。婴儿柔弱,洪水却几乎是不可抗力。

  认为人民愚蠢而强大,接下来才会恐惧“水能覆舟”或者琢磨如何使“民心可用”;但像韩非这样把人民看得既愚蠢又软弱,对老百姓的反抗,就只会喊“用刑用刑用刑!”小韩虽然给老子做过注释,但“法令滋彰,盗贼多有”“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这些警句,他却给看漏了,或者解偏了。

  该怎样糊弄老百姓或操纵民意,小韩这个阴谋大师可能是最没招的一个。相反,其余诸子却往往都有一套。

  老子说,“其政察察,其民缺缺”,政策越精明,老百姓就越会钻空子,所以要愚民效果好,政策也要含混。这等于是预言:小韩你这么搞,是在诱导老百姓变成刁民嘛。

  再如跟小韩一样属法家的商鞅,因为在基层摸爬滚打锻炼过,对民众的认识,就跟小韩很不同。要“弱民”,他是有成套的执行方案可以拿出来。

  孔夫子有“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名言,后半句怎么解释聚讼纷纭,其实真正的微言大义却在前一半。什么叫“使由之”?就是顺毛捋,不折腾。后来孟子进一步提炼了一个听起来就非常儒法合一的词,叫“仁术”。小韩鄙视仁义道德,对这些门面货的安抚、防震功能,认识就很不够。

  孟子有些毛病,和现在的某些舆论领袖其实很像。谈历史,往往捏造;谈地理,河流改道;谈治国,不考虑行政成本;谈学术,来来去去只会引用几句经典。但他民本立场鲜明,对当权派抨击猛烈,点评时事善于说尖刻的俏皮话。要跟“普世价值”对接,先秦诸子中没有谁比他更合适。假如今天孟老师跟小韩在微博上展开骂战,拼逻辑小韩胜过不止一筹,但孟老师的粉丝肯定直接把小韩同学给淹了。

  墨子是宗教领袖,装神弄鬼是绝活。靠宗教狂热发动群众,全世界都是惯技。秦以后墨家号称绝迹,但其实在历朝历代的农民起义里,都飘荡着他的幽灵。小韩是唯物主义者不信邪,但人家已经篝火狐鸣,把群众煽乎起来了,你没法跟群众普及无神论。这时该怎么应对,小韩也只能一翻两瞪眼。

  所以说,在中国这片神奇的土地上,统治术传承三千年,荟萃了九流十家的蔫损坏。小韩当然是影响特别大的一个,但屎盆子扣他一个人头上,他担不起。

  汤武关键词:革命还是暴力

  ——读《商君书·开塞》

  法家其实也不是一味宣称自己在搞创新。不说《韩非子》里也反复出现“先王”字样,商鞅在秦孝公前和儒家的大臣辩论,称道过“汤武不循古而王”,其实也恰恰说明了商鞅并未以为自己的行为前无古人。他把商汤和周武王当作了古代的正面典型。

  众所周知,先秦诸子里,孟子也特别喜欢汤武革命,有警句云:

  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

  而韩非子却认定汤武是乱臣贼子。这么看起来,儒家、法家是死对头,但在怎么评价商汤、周武王的问题上,孟子和商鞅似乎意见一致。而韩非子和商鞅两个法家同行的观点却彼此“打架”。

  真是这样么?

  商鞅对汤武的具体看法,在《商君书》的《开塞篇》里讲得最详细。这个“塞”不是边塞,而是堵塞。商鞅认为,汤武之道已经被堵塞很久了,现在需要给社会重新开窍。

  在这篇里,商鞅首先给历史划分了几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的特点是“亲亲而爱私”。

  商鞅认为,人类在“知其母而不知其父”的阶段上就是自私的,固不待家庭与私有制起源。商鞅也看到了人口压力的问题,把“民众”(人口增长)当作人和人之间矛盾激化的原因,于是原来的简单社会无法维持下去了。

  第二个阶段的特点是“上贤而说仁”。

  就是在大家都自私自利的时候,难得有个特别大公无私的人,就被推崇了。他被认为是贤者,被推举出来成为统治者。而“贤者以相出为道”,就是贤者把推举其他的贤者作为原则,这显然就是在说禅让了。

  《礼记·礼运篇》里,借孔子之口讲了一段关于大同、小康的论述,把实行禅让的“大同”当作人类的第一个阶段。商鞅则认为亲亲在前,禅让在后,也就是先有血缘纽带维持的小族群,族群变大后,推荐选拔制度才出现。

  更重要的区别是,商鞅并不认为大同世界有多美好。他强调“上贤”只是人们私欲相妥协的产物,而这个妥协并不稳定。“民众而无制,久而相出为道,必有乱”,共同体内的人口越多,道德就越不管用,没有制度约束而搞推荐模式,时间长了,一定会有猫腻。于是禅让、选举都成了形式,其实质是尔虞我诈,你争我夺的名利场。

  这一段,商鞅的分析显然比《礼运篇》要有说服力。“大同”只是对原始社会理想化的描述,既未说明它何以出现,也无法解释它何以终结。商鞅对这两个问题则都给出了答案,而且抓住人性自私和人口压力这两个关键,他的解答虽然粗糙一些,但和不少当代学者的研究成果倒是有相当高的契合度。

  这就不得不进入第三个阶段,这个阶段的特点是“贵贵而尊官”。

  就是与其为了比谁更“贤”,无休无止地吵闹争斗下去,不如认定了,某人就是君主,大家都得听他的。这个君主其实未必贤能,但反正认定了他就是权威,好歹可以求个社会稳定。

  这个阶段也有点像《礼运》里说的“小康”。但小康社会的特点是多方调和,讲血缘亲疏,更讲选拔贤能,也讲身份地位。商鞅则把三者对立起来。“中正者使私无行也”,上贤就不能亲亲;“立君者使贤无用也”,立君就不能上贤。

  这种极端的立论,好处是避免了曲为弥缝的麻烦,但也带来一个问题,就是君主既无亲族的拱卫,本人又未必贤能,他凭什么能够统治天下?

  商鞅的答案简单明了:靠暴力!

  他又进一步分析三个社会不同的社会基础,云:

  民愚,则知可以王;世知,则力可以王。民愚,则力有余而知不足;世知,则巧有余而力不足。民之生,不知则学,力尽而服。故神农教耕,而王天下,师其知也。汤武致强,而征诸侯,服其力也。夫民愚,不怀知而问;世知,无余力而服。

  人民愚蠢,则可以靠智慧称王;人民聪明,则可以靠强力称王。笨蛋们力量有余而智慧不足;聪明人则机巧有余而勇气不足。人的本性是,笨蛋因为无知所以爱学习,聪明人因为软弱所以易屈服。所以神农教老百姓耕作,大家都师法他的智慧,神农就当了王;商汤、周武王发展实力,大家都屈从于他们的力量,所以他们能够征服诸侯。

  这是把神农和汤武当作成功者的两类不同典型。神农生活在一个都是笨蛋的时代,所以靠智慧称了王。汤武生活在到处是聪明人的时代,所以靠暴力称王。商鞅显然认为,如今这年头,问题显然是聪明人太多,所以需要的正是暴力。

  正是因为当今天下需要暴力而尚没有一个商汤、周武王式的绝对暴力,所以才导致这个时代充满了无序的暴力,即大国都在征伐,小国都在防御。既然如此,商鞅推崇汤武的意思也就很明显了:具有绝对权力的君主运用绝对的暴力,来造就一个稳定压倒一切的社会。

  商汤、周武王夺取天下,采用的手段是暴力,其性质是革命。这基本可算先秦时代的一般看法,但更关心哪个侧面,则诸子各不相同。

  商鞅推崇汤武,是看中了暴力;韩非反对汤武,是不准革命。其实商鞅也反对革命,特别强调“武王逆取而贵顺,争天下而上让”,韩非也推崇暴力,有名言“当今争于气力”,因为他们虽然对汤武的评价相反,而其实却立场相同。

  孟子喜欢汤武,是在鼓吹造反有理,革命无罪。而他恰恰是企图消除、缩小汤武革命中暴力因素的影响,“吾于《武成》,取其二三册而已。”不取的,就是讲武王伐纣,杀得血流漂杵的内容。

  所以说到底,还是商韩一家亲,儒法不两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