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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老师(2)


  牧师问,对不起,是他听错了吗?没有,高斯说,完全没有。但牧师说,他想听听高斯的想法。他纯粹是从神学的角度来思考的,高斯说,上帝授予一个人之所以为人的一切,却又让人不断地为上帝所授予的一切求得原谅,逻辑上说不过去。

  牧师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高斯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脏兮兮的手绢来擦鼻涕。他承认自己或许是有所误解,不过他仍旧视保持谦逊为因果关系的恶意倒置。巴特尔斯重新安排他住在枢密大臣齐默尔曼,这位哥廷根大学教授的家里。齐默尔曼身材瘦长、为人友善,看高斯时,眼中带着礼貌的敬畏。他带高斯去觐见不伦瑞克公爵。

  公爵是位很和善的先生,眼睛眨个不停。他在一间金碧辉煌的房间里等候他们,房间里点着许多蜡烛,阴影无处容身,唯一的影子来自天花板上巨大的顶镜,它让另一个完全一样的房间悬浮在他们的头顶。

  这就是那个神童?高斯行了别人教给他的鞠躬礼。他很清楚,很快就不再有公爵了,人们往后只能从书本里读到世袭统治制度。而站在一个人面前,向他鞠躬,等候他发出绝对的命令,会让每个人觉得陌生,仿若童话。

  算点什么吧,公爵开口了。高斯咳嗽了一声,他感到燥热难耐、头晕目眩。房间里的蜡烛,几乎耗尽了全部空气。他望着火焰,突然意识到了利希滕贝格教授所犯的错误:燃素假说全然不对。根本就不存在燃素,燃烧的是空气本身。

  恳求您的原谅,齐默尔曼说,这显然是个误会。这个年轻人不是个计算表演者,他的计算能力甚至并不是很好。但是-诚如殿下所知的-数学这门学科跟加减法计算表演也没什么关系。就在两个星期以前,这个孩子凭一己之力推导出了博德定律[1],然后又发现了两个他并没有学过的数学定理,它们原本是由莱昂哈德·欧拉[2]发现的。他还为历书算术做出了了不起的贡献:他的计算复活节日期的公式已在全德国广泛使用。几何学方面,他也同样成绩斐然,有些成果已经出版,当然是署了他导师的姓名,为了避免成名过早的负累。

  高斯喉咙嘶哑地说他对拉丁文更感兴趣,还会背十来首拉丁文叙事长诗。

  公爵问齐默尔曼,刚刚是不是有人说了句什么话啊?齐默尔曼用胳膊肘捅了捅高斯的侧肋,并恳求公爵原谅:年轻人出身粗鄙,行为举止还需要好好调教。但他为这孩子担保:只需一笔宫廷奖学金,就可以在这少年与各种非凡成就间搭起桥梁,为祖国的荣耀碑上再添砖瓦。

  也就是说,现在没有计算表演了?公爵问。十分遗憾,没有了。齐默尔曼说。那就这样吧,公爵失望地说,不,他仍然可以拿到奖学金。

  等他有什么表演的时候再来。他非常支持科学事业,他最爱的教子小亚历山大不久前就起程前往南美寻找未知的花卉去了。或许该重新培养一个这样的家伙!他做个“退下”的手势,于是,像之前练习过的那样,齐默尔曼和高斯鞠躬后退出去了。

  不久之后,皮拉特尔·德·罗齐尔来到不伦瑞克。他曾同阿兰特侯爵坐在一只-被孟格菲兄弟固定在充满热空气的袋子下的筐子里,在巴黎上空飞行了五点五英里。着陆之后,有传言说侯爵不得不被两个壮汉搀着勉强离开:他口出胡言,称有某种长着女性胸部和鸟喙的不明发光物体,张着翅膀,绕着他们飞行。几个小时以后他才平复下来,将一切归罪于他那过度敏感的神经。皮拉特尔的表现截然不同,他冷静从容地回答了所有的提问。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当缓缓下沉时,我感觉自己仍静止在同一个地方。不过只有真正经历过的人才能理解。其他人,要么想得比真实情况夸张,要么仍觉得平淡无奇。

  皮拉特尔是要带着自己的飞行装置和两名助手前往斯德哥尔摩。他在一家比较便宜的旅馆里过夜。在公爵派仆人前去请他入宫表演时,他正打算继续赶路。

  皮拉特尔说这事耗时耗力,他觉得不太合适。仆人希望他好好考虑一下,公爵并不习惯见到他的热情招待被报以拒绝。

  什么热情招待?皮拉特尔问。膳宿可都是他自己出钱,而且单是准备热气球,就要耽误他两天时间。

  可能在法国,平民可以这样跟贵族讲话,仆人说,在那里一切皆有可能。但是,在不伦瑞克不是这样,在他捎回答复之前,请再好好考虑下。

  皮拉特尔屈服了。就知道会有这种事发生,他疲惫地说,这与在汉诺威时的情形简直一模一样,在巴伐利亚时也是。因此第二天下午,他将以基督之名在这座肮脏城市的城门外缓缓升空。第二天上午,有人来敲他的房门。一个男孩站在门外,目光专注地仰望着他,问他是否可以一起飞行。一起搭乘,皮拉特尔纠正道,搭乘热气球,不说“飞行”,说“搭乘”,这是热气球专业人员的术语。哪些热气球专业人员?

  他是第一位,皮拉特尔说,是他规定的。还有,他要继续规定:不行!不可以一起搭乘。他摸了摸男孩的脸蛋,打算关门。

  男孩用手背擦了擦鼻子。上门拜访,可不是他的一贯作风。他叫高斯,虽然籍籍无名,但不久以后,他会和艾萨克·牛顿一样,提出一系列惊人的发现。他这样说并非出于虚荣心,而是时间紧迫,他必须参与。在那上面观星会更好,不是吗?更清楚些,不会被云雾遮掩。

  这点他可以确定,皮拉特尔说。所以他必须去。他对星辰了解很多。大可以对他进行最严格的考试。

  皮拉特尔笑了,问是谁教会他这个小孩子讲出这么动听的话。他思考了片刻。最后说,好吧,既然同观星有关,就来吧!

  下午,在围观人群、公爵和礼炮队的注视下,由两根软管引出的火焰,渐渐将热量充满巨型仿羊皮纸袋。谁也没料到这过程竟会这么久。当气球终于鼓起来时,一半观众已经走了,当它慢悠悠地离开地表时,只有不到四分之一的人还在观看。固定气球用的缆绳绷紧了,皮拉特尔的助手们移开软管,小筐猛一摇晃,高斯蹲坐在编织筐的角落里,喃喃自语,如果不是皮拉特尔用力按住他的话,他早就高高跳起来了。

  还没正式起飞呢,皮拉特尔喘着粗气,问他是在祈祷吗。不是,高斯低声说,在数质数,紧张的时候,他总这么做。皮拉特尔一边竖起大拇指测试风向,一边说气球一会儿将上升,随风而行,当里面的空气冷却下来时,它才会下沉。一只海鸥在离筐很近的地方尖叫。还不行,皮拉特尔喊着,还不行。还不行。好了!他一手揪住高斯的衣领,一手揪着他的头发,一下子把他从筐底拉起来。

  远方起伏的陆地,深凹的地平线和连绵的山岭,半隐在云雾间。向上张望的人群围绕在仍燃烧着的火焰周围,脸庞细微小巧。旁边是城里各样的屋顶,烟雾在烟囱周围萦绕。道路蜿蜒穿过绿地,上面有一头昆虫大小的毛驴。高斯抓紧筐边,直到闭嘴时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一直都在喊叫,从未停下来。上帝眼中的世界,就是这样的。皮拉特尔说。他想要回应点什么,但发不出声来。气流使劲摇晃着他们,那是怎样的力量啊!还有太阳,为什么在这上面会如此耀眼?他的双眼生疼,却没有办法闭眼。还有空间本身:任意两点之间都有一条直线,从这个屋顶,到这朵云,到太阳,再回到屋顶。点成线,线成面,面成体。但事实却不是这样。空间是弯的,略微弯曲,从这上面几乎能看到它。他感觉到皮拉特尔的手正放在他的肩膀上。永远不再下降,再向上,直到脚下没有陆地。有朝一日人类将会做到。到了那时,每个人都会飞翔,而且再平常不过。可是,到那时他已经长眠于大地。他激动地注视着太阳,光线变幻不停。黄昏如雾霭一般,顺着尚还明亮的天空,蒸腾而上。最后几道炙焰褪去,地平线染上了红色,太阳消失不见,星辰浮现。

  我们已经在下降了。皮拉特尔说。别!他哀声恳求,还不是时候!那么多的星星,每分钟都在增加。每颗星都是一个正在逝去的太阳。每颗星都要消逝,每颗星都循着轨道运动,就像每颗绕太阳旋转的行星和每颗绕行星旋转的卫星都有运动的公式一样,这一个公式可能无比复杂,但也可能不复杂,或许就藏在它们自身的简单中。这个公式描述一切运动轨迹,每一个旋转周期,每一次彼此交会;也许只要观察得足够久就行。他的双眼生疼,很久都没眨眼了。

  马上就要下去了。皮拉特尔说。还不行!他踮起脚尖,凝望苍穹-这样做好像真的有用,他第一次真正理解了何为运动,何为天体,尤其是何为空间:空间彼此交叠,所有人都囊括其间,包括他自己、皮拉特尔和这个筐子。空间,还有……他们重重地摔落在一个支撑干草堆的木格架上,一根缆绳断了,筐子被压得扁扁的,高斯在泥水里打了个滚,皮拉特尔不幸跌倒扭伤了手臂,当他看到仿羊皮纸气球上的一道裂缝时,开始不住咒骂,那个正从自家屋子里跑出来看热闹的农民,停下脚步,高高举起手中的铲子,以示威胁。助手们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把泄了气的热气球折好。皮拉特尔抬起胳膊,重重地拍了高斯一下。

  他现在可算是知道了。高斯说。到底知道了什么?所有的平行线都相交。很好。皮拉特尔应道。

  高斯的心正狂跳不已。他在考虑是否应该向皮拉特尔解释,只要他在热气球筐上安装一个弯舵,就可以控制气流的方向,控制气球向着特定方向移动。可他终究还是选择了沉默。没有人来问他,而且,强迫他人接受自己的观点显得很不礼貌。这发现近在咫尺,很快就会有其他人想到的。

  皮拉特尔此时希望看到高斯感激万分的样子。高斯努力在脸上挤出了那么一丝微笑,张开双臂,像只牵线木偶一样,行了个鞠躬礼。皮拉特尔很高兴,他笑着摸了摸他的小脑袋。

  [1]用以确定各行星与太阳之间相对距离的天文学定律,由德国天文学家约翰·博德发现,因而得名。

  [2]莱昂哈德·欧拉(1707-1783),瑞士数学家、物理学家,近代数学先驱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