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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洞穴(1)


  在新安达卢西亚逗留半年之后,洪堡调查研究了一切没有腿的和不会害怕到要躲开他的东西。他测量了天空的颜色、闪电的温度,鉴定了夜间霜冻的等级。他尝过鸟粪,考察过地表的晃动,潜入过死人的洞穴。

  他和邦普兰一起住在一座白色小木屋里。小木屋位于刚刚地震过的城市边缘。夜里余震仍会将人从睡梦中惊醒。躺下身,屏住呼吸,依旧可以听到地底深处的悸动。洪堡挖了一些地洞,用长线系着温度计,放到洞里面。他还把豆子放在鼓面上。余震肯定会再来的,他激动地说,整个城市,很快就会被瓦砾堆掩埋。晚上他们在殖民地总督府用罢餐,就把椅子放在溪流里,穿着内衣坐在水流当中,权当洗澡。不时会有幼鳄从身边游过。有一天,总督的侄子在洗澡时被水里的鱼咬掉了三根脚趾。那是个蓄着大胡子、叫唐奥里恩多·卡索勒斯的年轻人。他猛地抽搐了一下,一动不动地盯着水面,几秒钟后才想起从已被染红的溪水中抽出他那只残缺不全的脚。他一脸惊骇,难以置信。他像是要站起身来寻找自己失去的脚趾,却身子一歪,倒了下去。洪堡扶住了他。随后卡索勒斯搭乘下一班船,回西班牙去了。

  常常有女人前来拜访。洪堡总去数藏在她们发辫中的虱子。她们往往结伴而来,交头接耳,取笑这个身着制服、左眼上夹了个放大镜的小个子男人。邦普兰因她们的美貌而忧心忡忡。他问洪堡,统计虱子,又能有什么用处?

  人的求知欲,洪堡说,是与生俱来的。赤道地区居民头上这种顽强生物的生存状况,目前还没有人调查过。

  离屋子不远,是贩卖人口的场所。体型健硕的男人和女人,脚踝上捆着铁链,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来买卖的农场主。农场主们挑挑选选,先检查奴隶的牙口,再看看耳朵,命令他们跪下,抚弄他们的臀部。除此,还要摸摸脚底板,拉拉鼻子,检查头发,拨弄一下生殖器。然后,他们中的大部分就走了,也不见他们真买:这是个逐渐萎缩的产业。洪堡买下三个男奴,命人解开他们的镣铐。那三个人对洪堡的行为迷惑不解。他们现在自由了,洪堡差人告诉他们,可以走了。他们死死盯着洪堡。自由了!其中一个奴隶问,那他们应该去哪里。去想去的地方,洪堡回答。他给他们钱。他们犹豫着,用牙齿鉴定那些金币的真假。其中一个人坐在地上,紧闭双眼,一动不动,就好像世间一切他都不感兴趣。洪堡和邦普兰在众人的讥讽中离开了。他们途中好几次回头,但被还以自由的那三个人,看都没看他们一眼。晚上,下起了雨,深夜,一场地震再度袭击了城市。第二天一早,那三个人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他们也再没有出现过。随后的奴隶拍卖会,洪堡和邦普兰都待在屋里,紧闭门窗,直到买卖结束,才出门活动。

  前往柴玛斯传教区,需要穿越茂密的树林。在旅途中,洪堡每走一步都会看到未知的植物。大地似乎没有足够的空间容纳这么多植物:树干挤挤挨挨,花草层层相叠,攀缘类植物常常缠住他们的肩膀和脑袋。传教区的僧侣们十分友好地迎接了他们,虽然他们有些纳闷这两个人究竟想从他们那里得到些什么。修道院的院长晃着脑袋说,这背后必定有阴谋!没有人横跨半个世界,仅仅是为了测量并不属于他们的土地。

  传教区里生活着接受过洗礼的印第安人,他们建立了自治区,设有一个印第安指挥官,一个警察局长,甚至还有一支独立的民兵小分队。只要完全服从指挥,他们就可以自在生活。印第安人通常赤身裸体,只戴着不知从哪儿弄来的零星配饰:帽子一顶、袜子一只,皮带一条,肩章一枚-点缀在一侧肩膀上。洪堡花了一段时间才勉强装作适应。女人们身上裸露的毛发也让他不适。他觉得这跟她们与生俱来的母性尊严并不搭调。但是,当他跟邦普兰讲述他的这个观点时,邦普兰却是一副被笑话逗乐了的表情。洪堡有些不好意思,说话也变得结巴起来。

  离传教区不远的地方,在那些昼伏夜出的鸟儿们栖居的洞穴里,居住着死人。因为古老的传说,印第安原住民拒绝陪洪堡和邦普兰去那里。经过一番劝说后,才有两名僧侣和一名印第安人勉强答应与他们同行。那是那片大陆上最大的洞穴之一,洞口长九十英尺,宽六十英尺,洒进洞里的阳光如此充足,以至于走进山体内部一百五十英尺了,脚下还能踩到青草和树枝。在那之后,他们才不得不点燃火把。尖叫声也随之而来。

  群鸟在黑暗中生活。上千个巢穴像袋子般悬挂在洞顶上,鸟类的尖叫声几乎震破耳膜。没有人知道这些鸟是如何在黑暗之中辨认方向的。邦普兰连放了三枪,回声都被鸟鸣声盖过了。两具仍在颤动着的鸟尸,被他从地上捡了起来。洪堡敲击岩石,采集石样,测量温度、气压和湿度,并且从岩壁上刮取苔藓作为样本。途中他不小心踩爆了一只巨型鼻涕虫,一个僧侣受到惊吓,大嚷大叫起来。他们必须过一条洞内暗流,鸟儿就在他们头顶振翅飞撞,洪堡两手紧捂着耳朵,僧侣们则不停在胸口画十字。

  就是那儿,向导说,从那里开始就是死人的领域。他不继续走下去了。

  洪堡说可以出双倍的薪酬。向导拒绝了。他说那个地方凶险难测!还追问他们到底来找什么,人类可是属于光明的。邦普兰击掌叫好。

  光明,洪堡也提高了嗓门,那跟亮度无关,跟知识相关!他继续前行,邦普兰和僧侣跟着他。道路分成了两条,因为没有向导,他们不知道应该往哪儿走。洪堡提议分头行动。邦普兰和两个僧侣摇头反对。

  那就走左边。洪堡说。

  为什么选左边?邦普兰问。好吧,那就右边。洪堡又说。为什么右边呢?

  见鬼!洪堡叫着,这简直让他感觉蠢透了!他直接向前走了,选的左边,其他人跟在他身后。洞穴深处,鸟鸣的回音更响,更为刺耳。很快,他们从回音当中,分辨出一种音量很高的敲击声,每一声之间的间隙都很短。洪堡跪在地上观察地面上那些蜷曲的植物。这是一种鼓鼓囊囊、没有颜色的植物,几乎不成形。真是有趣,他冲着邦普兰的耳朵大叫着说,在弗莱贝格他正巧为此撰写过一篇论文!

  当他们两人起身后,才发现僧侣们早就无影无踪了。迷信的草包!洪堡嚷道,继续走吧!前面是陡直的下坡。他们的耳边一直回响着飞鸟振翅的声音,却没有哪只活物撞到他们身上。两人沿着岩壁,摸到一处石窟。一对火把实在太暗,几乎没有办法把这石窟照个完全,却还是将他们巨大的影子投在了石壁上。洪堡注视着温度计,温度正在上升。维尔纳教授见到眼前的情景,心情会愉快吗?他想着,随后发现母亲出现在自己身旁。他眨了眨眼睛,企图驱逐幻影,然而,她逗留的时间明显比一次幻觉要久。斗篷紧紧系在脖子下面,她头微倾,失了魂似的微笑着,她的下巴和鼻子与她生命中最后一天那般瘦长,她手里拿了把弯折了的雨伞。洪堡闭上眼睛,慢慢从一数到十。

  你刚说什么了?邦普兰问。

  什么也没说。洪堡应着,用小锤在岩壁上敲下一块薄薄的岩片。

  后面的路还可以走呢!邦普兰说。已经足够了。洪堡说。

  邦普兰提醒他,山体的更深处,很可能还有未知的植物。最好还是折回去吧,洪堡说,够了就是够了。他们顺着一条小溪,朝着日光的方向行走。鸟渐渐少了,鸣叫声也渐轻,很快,他们就可以熄灭火把了。在洞穴外面,那个印第安向导正在一堆篝火上旋转着他们打下来的那两只鸟儿。羽毛、鸟喙和爪子都已经烧没了,血液滴落到火光之中,油脂吱吱作响,浓烟在林地上空回旋弥漫。这是最稀罕的一种鸟脂了,向导说,没有气味,可以保鲜一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