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儿应该是座火山,洪堡的声音发颤,时间很紧了,没理由拖延!
他们雇了两个向导向山上爬去。栗树林后面是蕨类植被,接着是平坦的沙地,那里长满了染料木属的植物。洪堡使用帕斯卡的方法-通过测量大气压力得知了当时的海拔。夜里他们栖身一处尚有冰雪覆盖的山洞,冻得快僵住了,只得躺在洞口的遮蔽物旁。小小的月亮被冻结在天空的高处。时不时地,有蝙蝠掠过头顶。山峰的影子,清晰地映在他们下方的云海里。
整个特内里费岛,洪堡像是在给向导们做解说,就是一座孤零零地从大海中升起来的高山,你们难道都不感兴趣吗?
实话说吧,一名向导说,不太感兴趣。第二天早上,他们发现这两个向导居然不认识路。洪堡问他们是不是从没爬到过这么高的位置。没有,其中一名向导说,来这里做什么?山顶乱石嶙峋,几乎无处下脚;每踩空一脚,就会有剥落的碎石坠落山崖。一个向导不小心失去了平衡,将贮水瓶摔了个粉碎。登顶时,一行人口干舌燥,手上的伤口渗着血滴。这是座已沉寂了好几百年的火山,洞口由凝结的熔岩覆盖。自山顶远眺,视线远及帕尔马群岛、戈梅拉岛,还能看到兰萨罗特岛上云雾环绕的山峰。在洪堡用气压计和六分仪测量所处山峰的高度时,两个向导怨恨地蹲在山岩上,邦普兰则一动不动,凝望着远方。
日近黄昏,渴得半死的他们到达劳罗塔瓦镇。在镇上的花园里,神志恍惚的洪堡第一次看到了来自新世界的植物,还见到一只歇在棕榈树上晒太阳的毛蜘蛛,他在惊吓之余满怀幸福。接着,他第一次见到了龙血树。
他转身想找邦普兰,可他不知道去哪里了。那棵树高耸入云,树龄得有好几千年。这棵树,早在西班牙征服者到达,甚至岛屿原住民居住之前,就已经长在这里了。这棵树,在基督、佛陀、柏拉图和帖木儿之前,就已经存在了。洪堡听了听他怀表的声音。这块表嘀嗒作响,承载着时间,这棵树则在抵抗时间。它身处悬崖之上,盘根错节。洪堡摸了摸它沧桑的树干。树梢高处,张开的树枝彼此交叠,数百只禽鸟的鸣唱于此间回响。他温柔地抚摸那棵树的树皮。死亡不可回避,所有人类、所有动物都在劫难逃,只有它还没有死。洪堡将脸颊贴在那段木头上,又突然退回来,受了惊吓般地四处张望,想知道是否有人瞧见了他的这副模样。没有人,他快速抹去泪水,寻找起邦普兰来。
那个法国人吗?港口的渔夫指了指一间木屋。洪堡推开门,看到邦普兰光着脊背,压在一个赤身裸体的棕色皮肤的女人身上。他关上门,快步回船。听到邦普兰在身后飞奔的脚步声时,也没有停步;当衬衫搭在肩膀上、裤子挂在胳膊上的邦普兰,上气不接下气地请求原谅时,他也没有放缓速度。
这样的事再发生一次,洪堡说,合作就自动结束。行行好吧,邦普兰一边跑,一边把衬衫套在身上,气喘吁吁地说,有时会忍不住啊,这很难理解吗?洪堡,你不也是个男人吗!
洪堡要他想想自己的未婚妻。他没有呀,邦普兰一边说一边提上裤子,他可是个单身汉!人不是动物,洪堡说。
有时也是,邦普兰应道。洪堡问他是不是从没读过康德。法国人不读其他国家的人写的东西。
他不想谈论这个了,洪堡说,再这样一次,他们就分道扬镳!能接受吗?
上帝啊!邦普兰如此反应。能接受吗?
邦普兰咕哝了几句谁也听不懂的话,把裤带系好。
几天以后,船驶过了北回归线。洪堡放下手中的一条鱼-他刚在油灯昏暗的光线下,卸掉了这条鱼的鱼鳔。抬头看着南十字星的亮点。新半球的星象,地图册里只记录了一部分,而这里是大地和天空的另外一半。
他们意外闯入软体动物群:红水母群的逆流如此强劲,竟使得船身缓缓向后移动。邦普兰钓起了两只水母。感觉很怪异,他说,不知道为什么,但肯定有些不对劲。
第二天一早,热病爆发了。甲板下面的味道难闻透顶,夜间病人的哀号此起彼伏,就连船舱外的空气里,都流动着呕吐物的味道。船医没有奎宁:那不过是新玩意儿,放血疗法可是经过实践验证的,有效得多!于是,来自巴塞罗那的一个年轻船员,在第三次治疗时因失血过多而死。另一名船员出现了幻觉,想要展翅飞翔,上下挥动了两次手臂之后,就失足摔下了大船,如果不是人们迅速放下一条救生艇将他捞起,就被淹死了。邦普兰卧在舱房里,喝着烫乎乎的朗姆酒养病,而此时,洪堡正在显微镜下肢解那两只软体动物,每十五分钟确认一次气压、天空蓝度还有水温,每三十分钟放一次铅锤,把所有结果都写到一本厚厚的航海日志里。他向呼吸不畅的邦普兰解释道,不允许有任何的软弱,努力工作会很有帮助。记录数据可以驱逐混乱,其中也包括热病引发的混乱。
邦普兰问他,难道他就没有哪怕一点点航海病的症状?他不知道,他说,他决定置之不理-这样一来,就感觉不到任何的症状了。当然,有时,他还必须去呕吐。不过,这种情况基本上不会令他在意。到了晚上,他们不得不把第二个死者抛下海。这会令他人不安,洪堡对船长说,热病不应该成为他冒险之旅的威胁。他已经决定,不再随船前往阿尔普尔科[18],他将在四日后下船。
船长问他是否是个游泳好手。没那必要,洪堡说,三天后的早上六点,就可以看到岛群了。
再过一天便能靠岸。他已经测算出来了。船长又问他是不是已经没什么东西可以拿来解剖了。洪堡皱着眉头反问船长是在拿他开玩笑吗。怎么可能?不过,理论和实践之间存在鸿沟,不能不提醒你注意。测算本身当然值得尊重,但这可不是什么家庭作业,这是真实的大海。没有人能够预言洋流和风向,更不可能如此准确地预见陆地的出现!
第三天一早,晨雾之中慢慢浮现出海岸的轮廓。特立尼达[19],洪堡平静地说。怎么可能。船长指了指航海图。航海图不准,洪堡说,旧大陆和新大陆之间的距离,很显然,是被估算错了。根本就没有人科学地测过洋流。如果我估算得没错,明天早上,我将换乘小船,前往特拉菲尔玛[20]。
在一条大河的入海口,他们下了船。河流狂暴地奔涌,大海反而浪花徐徐。在三个仆人往岸上搬他们装有设备的箱子时,洪堡穿着一套普鲁士官员制服向船长行礼道别;那身衣服穿在他身上无可挑剔。当他还坐在那艘负责把一行人渡往陆地的小船上时-那片土地,就在他们眼前晃来荡去-他就已经开始给哥哥写关于热带空气、和煦暖风、椰子树丛和火烈鸟群的事了:不知道这封信什么时候才能到达,但等着瞧,你会在报纸上看到我的消息。全世界都应该知道有他这个人。如果这世界对他漠不关心,那肯定就是他自己错得实在太离谱了。
[1]格奥尔格·克里斯多夫·利希滕贝格(1742-1799),德国数学家,德国历史上第一位实验物理教授,作家。
[2]亨利特·茱莉·赫尔茨(1764-1847),女作家,柏林早期浪漫主义文学沙龙的主要发起人之一。
[3]拉·梅特里(1709-1751),法国启蒙哲学家。
[4]弗里德里希·戈特利布·克罗普斯托克(1724-1803),德国诗人。
[5]卡尔·路德维希·韦尔登诺(1765-1812),德国植物学家,植物分类史上最重要的学者之一。
[6]亚伯拉罕·戈特利布·凯斯特纳(1719-1800),德国数学家、诗人。
[7]孟格菲兄弟,法国人,两人于1783年完成首次热气球载人飞行实验。
[8]皮拉特尔·德·罗齐尔(1754-1785),法国物理学家。他与阿兰特侯爵是孟格菲兄弟1783年热气球载人飞行实验的实际参与者。参见后文。
[9]格奥尔格·福斯特(1754-1794),德国环球旅行家。1790年,年轻的洪堡和福斯特一道,进行了他们的莱茵河之旅。
[10]亚伯拉罕·戈特洛布·维尔纳(1749-1817),德国地质学家,世界上第一个将地质学系统化为一门学科的人。
[11]路易吉·阿罗西奥·伽伐尼(1737-1798),意大利解剖医学家、物理学家,是生物电的发现者。
[12]原文为拉丁文。
[13]安德烈·德里奥(1764-1849),出生于西班牙的墨西哥籍化学家,发现了钒铅矿和元素钒。
[14]克里斯多夫·马丁·维兰德(1733-1813),德国作家、诗人、翻译家。
[15]约翰·哥特弗雷德·赫尔德(1744-1803),德国启蒙运动中最有名的理论家,同时也是极具影响力的德国哲学家、文学评论家、历史学者及信义会神学家。
[16]西班牙西北部的港口城市,濒临大西洋。
[17]加那利群岛七个岛屿之中最大的一个。
[18]位于墨西哥,过去曾是西班牙殖民地。
[19]位于西印度群岛西南端。
[20]巴拿马地峡在西班牙统治时期的名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