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四处打探有关冒险的消息。那个有名的布里斯托尔爵士想去埃及,可惜很快就被当成间谍,关进了监狱。洪堡收到消息,法国督政府打算让伟大的布干维尔率领一支考察队,前往太平洋,可布干维尔跟块岩石一样老,双耳失聪,正坐在安乐椅里喃喃自语,挥举着手,不知正在指挥谁。洪堡向他行礼致意,他回以主教祝福礼,然后摆手让他离开。督政府任命指挥官博丹接替布干维尔的职位。博丹十分友好地欢迎洪堡加入,承诺有关冒险的一切事宜。不久,博丹连同政府交给他的全部探险资金一道消失了。
一天晚上,有个年轻人坐在洪堡门前的台阶上,手拿银质酒壶喝着烈酒。洪堡出门时没看见他,不小心踩了他的手,他立即大声叫骂起来,样子可怖。洪堡向他道歉后,两人便攀谈起来。这个年轻人叫埃梅·邦普兰,原本要和博丹一道去探险。他二十五岁,身材高大,衣着打扮多少有些落魄。脸上有出过天花后的疤痕,缺失的门牙在嘴中留下一个空洞。两个人沉默对视,很多年之后,他们仍说不清楚,是否当时彼此之间存在着某种隐隐约约的暗示或者征兆,令他们认定,对方比其他任何一个人都更重要些,又或者这只是在回首往事的时候才会有的感觉。
邦普兰说他来自拉罗谢尔,那里的天空低矮乏味,就好比身处囚房,令人难以忍受。他每天都想离开。后来,他成为一名军医,但学历却不被承认。于是他重读大学,获得了植物学学位-他热爱热带植物。现在,他对未来毫无头绪。若要他重回拉罗谢尔,他宁愿去死!
洪堡问,他可不可以紧紧拥抱他?不!邦普兰惊恐地回答。
洪堡解释说,他们有相似的背景、相同的计划,如果通力合作,谁能阻止得了他们?他向邦普兰伸出手。
邦普兰说他不明白。他们可以同行,洪堡进一步解释道,他需要一名旅伴,也不缺钱。
邦普兰认真打量了他一番,旋紧了酒壶。他们俩都年轻,洪堡说,都有坚定的意志,一起合作一定能成大事。他难道没有这种感觉吗?邦普兰可没有,但洪堡的热情打动了他。对别人伸出的手视若无睹是不礼貌的。他也伸出手去,却不得不忍住剧痛以免叫出声来:洪堡手上的力道真大,与他瘦弱矮小的相貌,完全不相称。
现在怎么办?还能怎么办,洪堡应道,起程,去西班牙!
不久之后,兄弟俩像两个君主一样告别。行告别吻时,嫂嫂的发梢轻拂过洪堡的脸颊,洪堡有些难为情。他问,他们还会相见吗?
肯定会的,哥哥说,在这个世界,或者另一个世界,以凡胎肉身,或者以通透的灵魂相见。洪堡和邦普兰跨上马背就出发了。邦普兰惊讶地发现,他的这位伙伴,直到哥嫂的身影从视野里彻底消失,都没有回转身去看他们一眼。
洪堡测量了去往西班牙途中的每一座山丘。他爬上每一处峰顶,敲下每一块岩壁上的石头做样本,戴着特制的氧气面罩拜访每一个洞窟-一直探到最深处为止。当他使用六分仪的目镜确定太阳的位置时,当地居民误认为他们是崇拜天体的异教徒,纷纷用石头砸他们,他们只得跳上马背、落荒逃走。头两次,他们顺利逃脱、安然无恙,第三次邦普兰受了重伤,皮开肉绽。
邦普兰无法理解。有这个必要吗?他问洪堡,他们只是途经这里而已,目的地是马德里呐!一路骑马疾行,可比现在这样快多了。
洪堡沉默了一会儿,说很抱歉,那样不行。看到一座山丘,却不知道它的高度,这简直是对理性的侮辱,会让他寝食难安。如果无法确切地知道自己所处的位置,他,根本无法向前挪动一步。不管是多小的谜团,他都不可能置之不理。
自那以后,他们选择了昼伏夜行,以便不受干扰地进行测量。必须把地图上的坐标测定得比现有的数据更为精确,洪堡对邦普兰说,西班牙地图太不准确了,人们当然想清楚地知道,他们正骑向哪里。
骑向哪里,这其实一清二楚,邦普兰冲他喊道,路就在那儿,直直通向马德里。哪儿还需要什么其他信息!
和路无关,洪堡应道,这是个原则问题。首都马德里附近的日光,呈现出银子般的色泽。继续向前,树木渐渐消失了。西班牙的中心地带,并不是盆地,洪堡解释道,地理学家们一错再错:它实际更接近高原地形,曾是上古汪洋中的岛屿。
显而易见,邦普兰拿起酒壶灌了一口,就是岛屿。在马德里,掌实权的是大臣曼努埃尔·德乌尔基霍。每个人都知道,他和王后同床共寝。国王毫无权力,他的孩子们蔑视他,全国上下都以他为笑柄。一切事情都由乌尔基霍决定,西班牙殖民地从不允许外国人进入,没有一次例外。为求门路,洪堡拜访了普鲁士、比利时、荷兰和法国的大使们。夜间,他还努力学习西班牙语。
邦普兰问他是否从不睡觉。能免则免,洪堡答道。
一个月后,他成功得到一次机会:在阿兰胡埃斯市的宫殿里受乌尔基霍大臣的接见。大臣臃肿肥胖、紧张又不安。由于语言上的误会,或许也由于他曾听说过帕拉塞尔斯,他误认为洪堡是一名来自日耳曼的医生,并向他咨询春药的配方。
什么?大臣将他带到石造大厅的一个阴暗角落,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压低声音说,一切和享乐无关。他控制王国的力量,来自控制王后的力量。王后已不是清纯羞涩的少女了,而他也不再是个精壮小伙子了。
洪堡望向窗外,眼神飘忽。午时白亮的日光洒在结构并不对称的宅邸园林里。一座摩尔式的喷泉,支撑起一道发光的水柱。还有很多事情没有解决,乌尔基霍说,宗教法庭仍旧势力强盛,废除奴隶制度也任重道远,到处都是搬弄是非的小人,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挺立多久,是最真实的那种“挺立”,然后他问他表达得够清楚了吗。洪堡攥着拳头,缓步走到乌尔基霍的办公桌前。待羽毛笔饱蘸了墨水,他提笔写下秘方:亚马孙盆地的金鸡纳树皮,罂粟萃取液,西伯利亚热带草原苔藓,加入《马可·波罗游记》中记载的传奇狂花一并熬制煎煮。取第三煎的药汤,缓饮慢用,隔天一服。集齐所有用料,可能历经数年。一番迟疑之后,他把处方交给了乌尔基霍。
外国人此前从未得到过这类许可。而男爵洪堡和他的助手被给予一切形式的支持。食宿随意,招待妥帖,可以自由出入感兴趣的地方,尽情取用王座支配下的船只。
现在,洪堡说,唯一要做的,就是想办法穿越英国人的辖地。邦普兰问他为什么想要请个助手。不知道啊,洪堡随口答道,可能就是个错误。及时改正好吗?不好,洪堡说,手上的两张公文简直就是天赐的礼物。没什么好多想的,有了它们就能够顺利出发了。
他们乘坐首批出海的巡航舰,从拉科鲁尼亚[16]出发,前往热带。强劲的海风自西吹来,海浪汹涌,波涛澎湃。洪堡坐在甲板上的一把折叠椅里,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运气真好,他在日记里这样写,还好自己从来都不晕船。可刚刚放下笔,他就吐了个七荤八素。这是个意志问题!洪堡躬身趴在护栏上,全神贯注地奋笔疾书,偶尔停笔片刻。他写出发时的感受,写海上入夜的奇景,以及在夜色中逐渐消失的海岸灯光,写了整整三页纸。第二天早上,他站在船长身边观察他如何导航。然后,他拿出六分仪。中午时分他开始连连摇头。大概下午四点的时候,他放下仪器,质问船长为何他的导航如此不精确。
都这样干了三十年了,船长说。向您致以万分的敬意,洪堡应道,真令人惊讶。航海不是数学研究,船长说,是为了在海上航行,只要沿着大致正确的纬度线前行,总会到达目的地的。如果准确性对一个人来说根本无关紧要,那这人怎么可能活得下去?洪堡如此反问。与晕船的斗争让他变得有些急躁了。这样活得更好,船长说,这是艘自由船,公文什么的没有用。
如果有人觉得不舒服可以随时上岸。
快到特内里费岛[17]时,他们看到了一只海怪。海怪贴着海平面前行,身体几乎是透明的,像条盘绕两圈的巨蛇浮出水面。在望远镜里,它宝石般的眼睛清晰可辨,正望向他们,嘴边还悬着胡须般的触须。海怪不过浮出水面几秒钟,每个人就都觉得那只是一场幻觉。大概是水蒸气吧,洪堡说,又或者是船上的伙食不好造成的。他决定,还是不要记下来为妙。
为了补给物资,船只驶入特内里费岛,停锚两天。才刚进港,他们便被一群妓女团团围住,她们浅笑低眉,上下其手。邦普兰想跟着其中一个女人走,却被洪堡吼住,要他正常点儿。有个女人悄悄走到洪堡身后,滑溜溜的胳膊,如蛇一般缠住了他的脖子,一头长发披散在他肩头。洪堡想要挣脱,却被她的一侧耳环卡住了燕尾服的衬边。妓女们全笑了,洪堡立在那里,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摆,样子尴尬极了。最后,她笑着跳了回去。邦普兰原本也在一旁偷笑,看到洪堡瞪他,马上恢复了严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