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你永远都回不来了。福斯特推荐他去弗莱贝格的矿业学院进修。亚伯拉罕·维尔纳[10]在那里教授矿物学,他认为:地球内部冰冷且密实;地上山脉是远古时代逐步缩小的海洋中的化学沉积;火山喷发时的火焰,绝不是来自地底深处-实际上,这种喷发和煤炭仓库的燃烧类似;而地心,则是由坚硬的石头组成。这一理论被称为“水成论”,受到来自教会和约翰·沃尔夫冈·歌德的拥护。维尔纳则在弗莱贝格市教堂的礼拜堂里,请人为他那些“仍在拒绝真理”的敌人做安魂弥撒。他还打断了一个对他的理论存疑的学生的鼻梁。甚至有人传言,在很多年以前,他就咬掉了另一个学生的耳朵。他是顽存至今的炼金术士当中的一员:共济会属下秘党的一分子,熟识召唤恶魔的法阵。他能使破镜重圆,使灰烬复燃,他曾和魔鬼交谈,也曾展示过点石成金的伟力。可他本人看上去却并不怎么聪明。他略微后仰着身子,眯着眼睛问洪堡是不是水成论的拥护者,是否坚信地球内部是冰冷的。
洪堡给出了肯定的回答。那么,你还必须结婚。洪堡的脸红了。
维尔纳鼓起腮帮子,表情略带暧昧地问他是否已有心上人。心上人只会碍手碍脚,洪堡回答,人们结婚,不过是因为生命里已经没有什么本质的追求了。维尔纳直勾勾地瞪着他。
一般人就是这么想的,洪堡赶紧改口道,当然,这种想法肯定是错的!
一个没有结婚的男人,维尔纳说,肯定不会成为坚定的水成论信徒。
洪堡花了三个月时间,修完了学院的全部课程。上午做六个小时的地下考察,下午听课,然后预习第二天的课程直到深夜。朋友?他一个都没有。哥哥邀请他出席婚礼时(他找到了一个万分般配的小姐-般配到世上唯一的程度),他礼貌地回绝了,说自己没有时间,无法前去。他爬下低矮的竖井,渐渐对自己的幽闭恐惧症习以为常-就像习惯并能够容忍疼痛一般。他测量温差:下得越深,温度就越高,这和亚伯拉罕·维尔纳教授的理论完全相悖。他同时留意到,即使在最深最黑暗的岩洞中,也有植物生存,没有什么地方没有生命的足迹。那里遍布苔藓和菌类,还有某种蜷曲的植被。他觉得这些都十分有趣,便对它们进行解剖分类,并且撰写论文。几年之后,当他在墓穴里看到类似的植物时,已是毫不吃惊了。
洪堡顺利毕业,获颁一套制服。不管他去哪里,都要穿戴妥当。他的官方职位是矿业和冶金部门的估价员。为自己感到羞耻,他在给哥哥的信里写道,因为我为这份差事兴高采烈。
几个月之后,他已经是全普鲁士最值得信赖的矿业督察了。他坐着马车前往冶炼厂、泥窑作坊,还有皇室制陶工房的高炉;无论在哪个地方,他记笔记的速度都会吓得工人瑟瑟发抖。他总是在路上,几乎不眠不休,连自己也不知道这样做究竟是为什么。我被附体了,他在信里又写道,这让我害怕,我走向疯狂。
他偶然接触到伽伐尼[11]那本有关电流与青蛙的著作。伽伐尼使用两种不同的金属,将两条叉开来的蛙腿连在一起,两条蛙腿便像青蛙活着时那样颤动起来。这究竟是蛙腿内部还存有生命,还是外界的运动使得蛙腿震颤青蛙的身体,不过是两种不同的金属运动显现的媒介?洪堡下决心要弄个明白。他脱掉衬衣,趴在床上,命令仆人将两块放血用的胶布贴在他的背上。仆人照做了,于是,洪堡的背突起了两块。现在,用刀割开突起的地方!仆人迟疑不前,洪堡不得不大声重喊一遍。仆人拿起解剖刀:刀片锋利无比,切割时人体几乎感觉不到疼痛,鲜血滴在了地上。洪堡下令,把锌片插到一侧的伤口里。
仆人说自己身体不太舒服,可不可以休息一下。洪堡求他别装糊涂。当一块银片插进另一侧的伤口时,他的背部肌肉感受到如被开水烫伤时的剧痛,一直蔓延到头部。他用颤抖的手记录:斜方肌[12]、后枕骨、胸椎骨突刺位置。毫无疑问,这是电流在起作用。再用一次银片!他操作了四次,每次间隔相等,然后,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褪色。
醒来时,他看到仆人瘫坐在地板上,面色发白、满手是血。再来,洪堡说。在些许恐惧中,他清楚地意识到,他体内的某样东西,正在享受这种快感。现在轮到青蛙了!不,仆人说。洪堡问他是不是想重新找工作了。
仆人把四只小心清洗过的死青蛙放在洪堡鲜血淋漓的背脊上。这样就行了吧,他说,他们总还是信上帝的。
洪堡完全无视他的话,再次下令:用银片!电击如期而至。每一次电击时,他都能从镜子里看到那些青蛙的尸体在跳动,就像还活着一样。他口中咬了一块坐垫,衬布都被泪水浸湿了。仆人神经兮兮地傻笑着,洪堡想要提笔记录,但双手乏力,于是他用尽全力站起身来。伤口处流出两道带有腐蚀性的液体,让他的皮肤开始发炎。洪堡试着用玻璃试管接一点液体进行分析,但他的肩膀已经肿大得让他没有办法转身。于是,他望向了仆人。
仆人摇摇头。好吧,洪堡说,那你赶紧去找医生吧-看在上帝的分儿上!
他抹了把脸,停了片刻,终于又能握起笔写下最关键的记录了。电荷正在移动,他感觉到了:电流既不来自他的身体,也不来自青蛙,而是来自不同金属中化学物质的互斥。
跟医生解释这里发生的一切,并不容易。仆人一周后就辞职了。那两道伤疤留了下来。而那篇关于活体肌肉纤维导电性的论文,为洪堡奠定了学术界的声誉。
他是不是疯了?哥哥从耶拿写信来问,说他真该好好想想,人类对自己的身体也负有道义责任,它并不比其他东西劣等;还郑重邀请他去他那里,席勒想认识他。
你误解我了,洪堡回信道,我发现人类的身体,早已为受苦做好了准备,但是对疼痛的恐惧让许多知识溜走了。谁决心拥抱疼痛,谁就可以掌握他原先所不能……他将羽毛笔放到一边,揉了揉肩膀,把写了一半的信纸揉成了团。你我的兄弟之情,他又从头写起,为什么让我觉得真正难解的谜团是这种感情呢?我们彼此独立又不可分割,你是我不该是的样子,而我,也是你不能成为的样子。即使我们确实是存在于这世间的两个彼此独立的个体-但是,无论你我是否愿意,我们也永远都比其他任何人紧密。容我猜度-我们的伟大终将消逝,我们所成就的事业终会渺若尘沙,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到了那时候,你我那原本彼此竞争相互较量的兄弟名号,是否又会重新融为一体,再通通消散?他停笔踌躇,然后将信纸撕得粉碎。
为了调查弗莱贝格矿坑中的植物,他改良了矿灯:以燃气为燃料,即使在没有空气的地方,也能够照明。而这玩意儿,险些要了他的命。那次,他深入一个尚未探查过的小溶洞,放下矿灯不过几分钟就失去了意识。他看见了热带的攀缘植物,那些植物又化作了女人的身体,于是他大喊着醒了过来。一个名叫安德烈·德里奥[13]的西班牙人-他在弗莱贝格矿业学院里求学的伙伴-发现并救了他。因为备感羞愧,他几乎没有办法说出一句完整的道谢的话。
他努力研究了一个月,终于改良出一种新型的呼吸装置:从一只气袋上牵出两根管子连接到呼吸面罩上。他把这套装置绑在身上,又爬进矿坑,面无表情地忍受着逐渐袭来的幻觉。直到双膝变得软绵绵,昏眩感把矿灯里的烛火放大成火炬时,他才打开呼吸装置的阀门,愤怒地看着那些女人的胴体变回植物,而植物又化为虚无。他在这阴冷的黑暗里又待了几个小时。当他回到阳光下时,昆特的信正等着他。这是封召唤信,要他迅速回到母亲临终的卧床前。
一得知这个消息,他便骑上了所能找到的最快的马匹。雨水打在他的脸上,大衣在风中飘摇,他从马鞍上跌落两次,摔倒在泥泞肮脏的驿道上。他胡子拉碴、遍身污垢地闯进母亲的房间。他显然知道面对这种场景,什么样子才最为得体。看着似乎已经喘不上气的他,昆特赞许地点点头。他们一起坐在她的床边,看着她:看疼痛怎样将她的面孔变得陌生。她已经油尽灯枯,双颊深陷、下巴凸出、鼻子突兀地歪向一旁,放血疗法几乎都要把她给榨干了。洪堡握住她的手,从下午一直到傍晚时分,洪堡始终握着她的手,其间一位仆人送来哥哥的信,说他此刻在魏玛,有急事不能前来,实在抱歉。夜晚降临,母亲蜷成一团,凄厉地哀号。安眠药没有用,继续放血也不能令她安宁。洪堡不能理解她此刻的行为怎么会如此不成体统。到了半夜,她已经在放肆地大叫。那声音仿佛是从她蜷曲的身体里直接钻出来的似的-好像她正在体验性高潮的欢愉。他闭上眼睛等着。整整两个小时之后,她才安静下来。天蒙蒙亮时,她开始胡言乱语。上午的太阳爬起来,她睁开了眼,看着自己的儿子,说他应该好好坐直,这么懒洋洋的不成体统。说完脑袋一歪,双眼瞬间变成了玻璃。他见到了生命中的第一个死人。
昆特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说,没有人知道这个家族对他而言,究竟占据着怎样的位置。
不,好像有人正在暗示洪堡一样,他说他知道,也绝不会忘记。昆特叹息了一声,心情复杂。他明白,自己仍可以拿那份薪酬,继续做他的管家。
那天下午,仆人们看见洪堡在宅邸外面四处走动:他爬上小山丘,走近池塘,他大张着嘴巴抬首望天,像个彻彻底底的傻瓜。仆人们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他们交头接耳,说他肯定受到了惊吓,发了失心疯。实际上,他从没有那样幸福快乐过。
一个星期后,他递交了辞呈。矿业部长不能理解:年纪轻轻就坐了如此高的职位,前途不可限量!为什么要辞职呢?
因为这一切都微不足道,洪堡回答。个子不高的他,背挺得笔直,双眼放光,肩膀微耷下来,就这样站在上司的办公桌前说,因为他现在终于解脱了。
他先去了趟魏玛。在那儿,哥哥将维兰德[14]、赫尔德[15]和歌德介绍给他。歌德视他为同一阵线的盟友,隆重欢迎-伟大的维尔纳教授所教的每一个学生,都被他视为朋友。
他要去新世界旅行,洪堡说,没有跟任何人提过这件事。没有人能阻拦他,他也不指望能活着回来。
歌德把他拖到一边,带他穿过用不同颜色粉刷的房间,走到一扇高窗前。确实,这将是一场伟大的冒险,他说,可万事之首还是去研究火山,以支援水成论。地底下根本就没有火焰。大自然的核心,不会是滚烫沸腾的熔岩。只有堕落了的灵魂,才会陷入这种可恶的想法中。
洪堡许诺,自己会去探查火山。
歌德双手背在身后对他说,他永远都不该忘记,自己来自何处。
洪堡说他不懂。仔细想想,是谁派你去的。歌德用手指了一下那些彩色的房间,那些罗马雕像的石膏复制品,还有在沙龙里低声交谈着的男人们。洪堡的哥哥在论述无韵诗的优点,维兰德正认真点头,沙发上坐着的席勒在偷偷打哈欠。他是从他们中出去的,歌德对洪堡说,从这里走的,即使是在大海上,他也依然是他们的使者。洪堡继续他的旅程,前往萨尔茨堡,在那里他投掷重金,开办了一家测量仪表工厂,这是前所未见的,他为自己定制了两台气压计,用来测量气压;一台传高仪,用来检测水的沸点;一个测量陆地的经纬仪;一个配备有模拟地平线的反光六分仪;一个可折叠的口袋六分仪;一台磁倾仪,用来测量地磁强度;一个毛发湿度计;一根测量空气中氧气比重的量气管;一只用来储存电荷的莱顿瓶和一台测量天空蓝度的天蓝仪。此外,还有两部价值连城的钟,是最近才在巴黎完工的新品-这两部钟不再需要指针,而是通过内部那些规律运动的发条来读秒。如果保养得当,它们所显示的巴黎时间不会出现丝毫误差。正是这两部钟,让他们在测量地平线上方太阳的高度之后,可以对照表格查实当地的经度。
洪堡在萨尔茨堡操作实践了一年。他测量了那里的每一座山丘,记录下每一天的气压,绘制磁场线,检视空气、水体、大地和天空的颜色。他练习拆卸、组装每台仪器,直到在单腿站立、大雨滂沱时,或者在满是苍蝇的牛群正中,都能够闭着眼睛拆装组合。当地人视他为疯子。他知道,就连这件事他也得习惯。有一次,他把胳膊反绑在背后整整一周,来建立自己与疼痛和不适之间的信任。制服碍手碍脚,他找人量身定制了一套衣服,晚上睡觉时也不脱。全部要领就是,永远都要勇于尝试,永远不要放弃。他对房东肖贝尔夫人这样说,同时请她再给自己一杯泛着绿光的乳清-他对那玩意儿深恶痛绝。
那之后,他才动身前往巴黎。他的哥哥目前没有工作,专心用一套他自己发明的严格的教育方法,来培养他那些懵懂的孩子们。他的嫂嫂受不了他。他行事怪异,她说,看起来像犯了某种疯病,好像是被严重扭曲后的漫画形象。
他的哥哥说他不能说她说得完全不对,他是要为弟弟的蠢行负全责,而且这样不容易,他不仅是哥哥,还是弟弟的保护人。洪堡进入巴黎的大学教授有关人类神经导电性的课程。当人们冒着雾般的小雨,在城郊被踩踏得不成样子的草坪上,测量连接巴黎和北极的最后一段经线长度时,他也在场。完成测量之后,人们纷纷摘下帽子,击掌相庆。这段长度的千万分之一,将被铸成金属,成为未来一切长度测量的单位。他们打算称这个单位为“米”。测量,总是让洪堡兴高采烈。而这次,他简直欣喜若狂,亢奋得好几个晚上都睡不着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