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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海洋(1)


  亚历山大·冯·洪堡,因二十五年前那场热带考察名扬欧陆。他到过新西班牙、新格拉纳达、新巴塞罗那、新安达卢西亚群岛和美利坚合众国,发现了横跨奥里诺科河和亚马孙河之间的天然水道,攀登过世人所知的最高山峰,搜集了上千种植物、数百类动物-有些是活的,大部分是死的。他与鹦鹉对话,发掘死尸,测量沿途所见的溪流、山峰和湖泊,穿行于每一处地洞,品尝过的野果和攀爬过的树木多得超过任何人的想象。

  洪堡还有一个哥哥。他们的父亲是一位富庶的低阶贵族,很早就过世了。母亲则曾向歌德请教,应该怎样教育她的儿子。

  后者说,人类志向的多样性应在一对兄弟身上显现,他们身上应分别体现对进行丰富实践和享受完美现实的向往,实际上,这根本就是一出事先排演好的舞台剧,赋心灵以希望,赋灵魂以沉思。

  这句话无人能懂。母亲不懂,她家的总管昆特,那个耳大瘦削的男子也不懂。他的意思,昆特最后这样解释,和一场实验有关。兄弟俩中的一个,应该从事文化工作,另一个则该做个科学家。

  那么,怎么分配呢?昆特沉思半晌,最后耸耸肩,建议抛硬币。十五位高薪请来的专家,为兄弟俩教授堪比大学水准的课程。

  弟弟学习化学、物理和数学,哥哥则学习语言与文学,希腊语、拉丁语和哲学是两个人的共同科目。每天十二小时,每周七天,没有假期。

  弟弟亚历山大寡言少语、身体虚弱,时时需要激励,成绩又勉勉强强。只要老师放任不管,他就一头扎进森林里,捕捉小甲虫,并以自己思索出来的体系进行分类整理。九岁时,他仿制了由本杰明·富兰克林发明的避雷针,将它固定在他们那座位于首都附近的城堡的屋顶上。那是整个德意志帝国的第二根避雷针,另一根安置在哥廷根的物理教授利希滕贝格[1]家的屋顶上。只有在这两处,避雷针才能更好地直面天空。

  而哥哥看起来简直像个天使。他的谈吐仿若诗人,年纪很小时,就给德意志的名流写早慧的信笺。不管是谁,只要与他会面相谈,都会喜不自胜。他十三岁便已熟练掌握两门语言,十四岁四门,十五岁七门。他从未受过罚-没有人能说出他曾经做错过什么。他可以跟英国特使谈论贸易政策,跟法国特使探讨暴乱的危险性。一天,他把弟弟关进一间偏僻房间的橱柜。翌日,当仆人在橱柜里找到已经昏迷的弟弟时,他却宣称是他把弟弟锁在了里面。他知道没有人会相信真相。还有一次,弟弟在饭菜里发现了白色的粉末,凭借丰富的化学知识辨认出那是毒鼠药,然后颤抖着双手推开了餐盘。坐在餐桌另一侧的哥哥,看着他,目光深不可测。

  兄弟俩都不否认,这座城堡时有鬼魂滋扰。也不是什么特别惊人的事情,就是-空荡的走廊上的脚步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孩童的哭泣声,求人购买所售鞋带、小号玩具磁铁或柠檬汁的幽灵般的男声。更加离奇怪诞的是与之相关的故事,而昆特给这两个年轻小伙子读的,尽是些关于游走的法僧、洞开的陵墓、从地底探出的手、冥界秘制的妖水仙酿,还有降神会(让惊惧得动弹不得的信众同死者对话交流的尝试)的书。这类书籍正风靡一时,并且,此前从未接触过这类文字的人们仍不能适应它所带来的恐惧感。阅读它们很有必要,昆特解释说,成长必须直面黑暗,不了解形而上学式的恐惧,就永远没办法做一个德意志男人。在读到狂人阿吉雷的故事时,他们被深深吸引了。阿吉雷推翻了国王的统治,自己称帝。在一次梦魇般的征服之旅中,他带着人马沿奥里诺科河顺流而下。河流两岸的灌木茂密繁盛,让人无法登陆;禽鸟四处鸣叫,细听却是早已消失了的民族的语言;而当人们仰望苍穹,天空中映现出一派城市影像,那些建筑的风格表明,它们绝非当时人类的设计。几乎没有探险家曾涉足那里,亦不存在一张值得信赖的地图。

  弟弟说他想做这件事,他会去那里探险。你当然想,哥哥答道。他说他可是当真的!

  明白。哥哥说着唤来一个仆人,让他记下当天的日期,还有当时的具体时间。总有一天他会为这精确的记录感到高兴的。

  兄弟俩的物理课和哲学课由马库斯·赫尔茨来教授。他是伊曼纽尔·康德最喜欢的学生,绝世美人亨利特[2]的丈夫。他把两种物质倒在一个玻璃瓶里:混合后的液体迟疑片刻,突然就变了颜色。他用一根细管引导氢气,将一簇火焰凑近管口,火焰霎时跳跃欢腾起来。零点五克,他说,火苗十二厘米高。即使会被吓到,量化这些现象却是个不坏的主意。

  文人雅士们每周都会在亨利特沙龙上谈论上帝,谈谈情感,流几滴眼泪,彼此书信交流,称他们是“美德促进会”。没有人知道这称呼是谁发明的,他们的谈话内容对外通通保密,但彼此之间,却必须将内心深处的种种想法全盘托出。哪怕什么都没想,也得创造出点儿才行。兄弟俩是年纪最小的沙龙成员。参加沙龙很有必要,昆特说,一次都不允许错过-这是对心灵的培养。昆特十分鼓励他们给亨利特小姐写信。年轻时若怠慢了多愁善感的情怀,年长时就会有令人叹息的情感结局。当然,他们写的每一封信都必须先交由他过目。跟他期望的一样,哥哥的信写得更好些。

  亨利特用她那扭扭捏捏的童真字迹礼貌地给他们回信。她自己也不过十九岁。弟弟送给她的一本书,被原封不动地退回来:是拉·梅特里[3]的《人是机器》。那是本禁书,一本讨厌的小册子,她甚至没有勇气翻开来看看。

  这可真令人遗憾,弟弟告诉哥哥,这是本了不起的作品。作者很严肃,他说人是机器,是制作工艺极端精湛的自动结构整合体。

  并且没有灵魂,哥哥回应道。他们走过城堡的后花园。浮雪落在光秃秃的树杈上,积了薄薄的一层。

  不,弟弟反驳说,有灵魂,对于浩渺神秘以及美丽的事物,人类有预感和如诗般的直觉。但灵魂本身也是属于机器的,即便它最为复杂,也还是机器。他口中虽这样说却又在心里自问:这是不是符合现实呢?

  所有人都是机器吗?也许不是所有人,弟弟若有所思地说,但我们肯定是。池塘初冻,暮色将积雪和凝冰浸成了蓝色。哥哥说他有话要告诉弟弟,说弟弟让人担心:沉默寡言、自我封闭、上课懒散、进度缓慢。要知道,我们正肩负着一场伟大的实验,无法放弃,别无选择。他停了一会儿,说:那塘上的冰面,结得可真厚实。

  真的吗?当然。

  弟弟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踩在了冰面上。他还想是不是该先来上一段克罗普斯托克[4]的《冰上颂歌》。他摆动着胳膊,摇摇晃晃地滑到池塘的中间,旋转起来。哥哥身体微微后倾,站在塘边看他表演。

  眼前的画面瞬间定格:他什么都看不见了,刺骨的寒冷几乎要夺去他的知觉。他这才明白,自己正驻身水下。他开始挣扎,脑袋重重地撞在硬物上-那是结了冰的塘面。他的翻毛帽子慢慢地漂走了,头发四下浮散,他感觉两只脚踩在了塘底的硬地上。现在,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他注视了一小会儿那似乎凝固了的风景:摇摆不定的苇根如隔了层面纱一般,影影绰绰;形单影只的游鱼,刚刚还在,此刻却消失了,仿佛幻影。他开始向上游,却又重重地撞在冰上。他知道自己只剩几秒可活。他还在寻找。就在快要透不上气来的时候,他看到头顶上有一块暗处:正是他跃落进水的那个洞口,他便猛冲上去,吸气、呼气,吐出呛进口中的池水。尖冰割破了他的手掌,他撑起身体,将双腿拖上冰面,终于喘着粗气,淌着眼泪,趴在了冰面上。然后他匍匐着爬到池塘边。哥哥仍像刚才一样站着,身体微微后倾,手插在口袋里,帽子遮住了脸颊。他伸出手,将弟弟扶了起来。

  晚上弟弟就发烧了。他听得到一些声音,不知是来自梦境,还是围在他床边的人群。他的身体始终寒冷如冰。一个男人在房间里踏着大步来来回回,大概是医生。你决定吧,那人说,不管成功还是失败,一旦决定,就必须坚持,难道不是吗?可是当他想回答这个问题时,他已经不记得那个人的话了。他看到了波澜壮阔的大海,笼罩在雷电交加的天空之下。重新睁开眼时,已是第三天的正午,冬天的日轮惨淡苍白地浮在窗外,他的高烧退了。

  从那以后,他的成绩变好了。精神专注又集中,还养成了握起双拳思考的习惯,就好像他必须战胜某个敌人似的。亨利特给他写信,说他变了,现在的他有点令她不安。他向家人提出请求在晚上闹鬼最严重的空房间里过夜。隔天早上出来时,他脸色苍白,一言不发。他的额头上,出现了第一道皱纹。

  昆特决定,哥哥学习法律,弟弟去学金融。当然,他会陪他们前往奥德河畔的法兰克福念大学,同他们一起上课,监督他们的进度。这不是一所很好的大学。如果一个人什么都不会,却又想读到博士的话,哥哥在给亨利特的信中这样写,来这里,他会得偿所愿。还有,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有一只体型巨大的狗长期霸占着教研室-它总是在挠痒,发出各种噪音。

  在植物学家韦尔登诺[5]那里,弟弟头一次见到被做成标本的热带植物。这些植物有须状的枝干,芽尖好像眼球一般,叶子摸起来像人类的皮肤。在梦里,他对这类植物相当熟悉:他把它们剖成片,小心翼翼地绘制图鉴,检查它们的酸碱反应,再漂漂亮亮地把它们制成标本。

  他现在知道,他对昆特说,他知道应该去研究些什么了。研究生命。

  他不允许,昆特说,和生命的存活相比,人还有许多其他任务。生命本身一无是处,不值一提。

  他不这么想,他说,他要去研究生命,去搞懂那些覆盖在这个星球上、稀奇古怪又根深蒂固的玩意儿。他要去揭穿生命的本质!

  就这样,他被允许留下来,师从韦尔登诺。接下来那个学期,哥哥转学去了哥廷根大学。在那里他第一次结交到朋友,第一次喝酒,第一次抚摸女人的身体。而他的弟弟,正在写第一篇科学论文。

  不赖,昆特说,但还不够好,不能署上“洪堡”的大名印刷出版。距离发表仍有段距离。

  假期里,他去拜访了哥哥。在一次欢迎法国领事上任的聚会上,他认识了数学家凯斯特纳[6]和他的朋友齐默尔曼教授,以及德国最重要的实验物理学家格奥尔格·克里斯多夫·利希滕贝格教授。他跟利希滕贝格教授友善地握手,并且仔细端详了他一番:有些驼背,但那张俊美的脸庞简直无可挑剔。那是血肉与智慧的完美融合,只看一眼,就让人极为舒服。洪堡问他是不是真如人所言,正在创作一部小说。

  是,也不是,利希滕贝格答道。他回话时的眼神,像是发现了某些连洪堡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东西。作品的名字叫“格言集”,什么都没讲,进度也完全成疑。

  写小说,洪堡说,在他看来是将稍纵即逝的当下保存至未来的王道。

  啊哈,正是这样!利希滕贝格回应道。洪堡有些不好意思了。他继续说,所以如果当下的作者为了附和某种潮流,而以逝去的岁月为创作背景,则是一种幼稚的莽行。

  利希滕贝格眯着眼,仔细端详了他一番。不是,他回答道,其实,也算是吧。

  那天夜里在回家的路上,兄弟俩看见,刚刚升起的满月旁边,另有一个银盘-仅仅比月亮大一点点。是个热气球,哥哥解释说,孟格菲兄弟[7]手下的那个皮拉特尔·德·罗齐尔[8],正在不伦瑞克近郊忙活这件事。整座城市都议论纷纷,说不久以后,所有人都会飞上天。

  但是,他们肯定不会乐意,弟弟洪堡说,这帮人顾虑太多了。离开哥廷根之前,洪堡见到了赫赫有名的格奥尔格·福斯特[9],一个身形瘦弱、不住咳嗽的男人,他的脸色看起来很差。但正是这位先生,曾经和库克一道环游世界,比任何一个德国人都见多识广;现在的他,已是一个传奇-他的作品闻名全球,而他自己在美因茨的图书馆工作。他告诉他们有关巨龙、活死人和彬彬有礼的食人族的故事;他向他们描绘看到几乎清澈见底的海洋的那段旅程-仿佛自己正悬浮在深不可测的洞窟地缝之上;他说起风暴-那么剧烈,甚至让人不敢祷告。愁绪和哀伤围裹着他,纤细如薄暮。他见过的太多,他这样说,用《奥德赛》和塞壬女妖的神话故事来譬喻他的所见也不夸张。但他经常无法适应周遭的陌生环境,即使自己靠近桅杆,也无法摆脱这种陌生感。他几乎无法入睡,往事太过刺激和强烈。不久前,他得到消息:他曾经的船长,那位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老库克,在夏威夷被蛮人烹食了。他一边抚摸着额头,一边盯着自己的皮鞋扣带。被烹食掉了,他重复了一遍。

  洪堡说他也想去旅行。福斯特颔首,是有人想旅行,不过之后都会后悔。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