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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急不可待(七)


七r

“朝廷诏封辽王,”殷正茂故作诡秘地说,“诏封辽王为‘清微忠教真人’,圣上并钦题‘贤王’金字,特委正甫携金玉印玺前来册封!”r

我惊且怒。诏封辽王?!简直就是混淆是非、颠倒黑白,荒唐之至!但我不能说出口,愣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r

“听正甫颇为自豪地讲,因撰写《历代海禁考》而获圣上嘉许,经袁炜荐引,谋得此次江陵之行。也是,翰林院清水衙门,靠那些碎银子,不说杯水车薪,也是捉襟见肘,钻谋奉旨外出,倒也可以理解。”殷正茂以为我对殷世儋谋得此差有些嫉妒,解释说。r

我担心自己忍耐不住,会说出大不敬的话来,不得不转移了话题,向殷正茂提出了“贼开花”之事。r

“这个…………”殷正茂吞吞吐吐,“容愚弟谋妥善之策。”r

直到半个月后,妻子顾氏的一应丧葬都打理完毕,我到县衙向殷正茂辞行,他颇是得意地告知,“贼开花”之事,已妥善解决了。r

所谓解决,竟是将江陵辖区化为若干巡片,每片由各户凑出一笔保安费,作为对负责本片的巡捕辛苦为老百姓抓贼破案的奖励!而这个建议,居然是由江陵士绅向官府主动提出的!r

“皆大欢喜,谓之妥善”,殷正茂大自豪地说。看得出,对这样的结果,殷正茂不仅不感到有什么不妥,反而对自己的行政才干,特别是处理棘手问题的手腕,分明流露出一种自信。r

“既然要聘用一干人等,官府又没有这笔开支,总要给他们点出路吧?”殷正茂辩解说,“不然,总会想出新名堂来。”r

我无言以对。前不久,游七的堂弟在殷正茂的关照下新聘为县衙押班,保长王志福的儿子通过父亲的说项,也聘为县衙皂隶,多一个人,必多一份薪俸,就只能从老百姓那里搜刮。r

“养实,朝廷三令五申,”我转而以求教的口气问,“请你赐教于愚弟,究为何故,摊派之风却难以遏制,甚至有增无减?”r

殷正茂不以为然地说:“照愚弟之体认,朝廷的诏旨,多半是说给老百姓听的,未必是真的能够照着做的。”r

如此奇谈怪论,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不禁露出惊讶的神情。r

“朝廷的政令诏旨,”殷正茂解释说,“与其说是饬令,莫如说是对有司的批评。煌煌文告,看似严肃,禁止如何如何,不准如何如何,应当如何如何,必须如何如何,但仔细分析起来,表达的出无非是一种愿望而已,实际上连朝廷也不相信都能够照着做的。该说的说了,至于下边如何做,那就另当别论,反正,只要别弄出乱子来,影响安定大局,也就万事大吉了。”r

“可,禁止摊派之诏,出自高拱之手,并非只是说教。”我无力地辩驳了一句。r

“那又如何?”殷正茂振振有辞,“有时候,真的按照朝廷的诏旨做,却是事事行不通。就说出自高拱之手的诏书,是说严禁乱摊派、乱收费;可是,紧接着,又有一道诏书,为庆贺当今圣上登极三十周年,京师重修乾清宫、文华殿,西苑要重修仁寿宫、五福殿、百禄宫,新建省耕亭、省敛亭;还令各级衙门整修衙署,以昭英主励精图治、开创太平盛世之功。为此,开征“大木费”!若是叔大坐在愚弟的位置,该如何办呢?”r

“以养实之见,弊政之源,皆在朝廷?”我故意问。其实,这已经是我的结论了。r

“不瞒叔大说,”殷正茂诚恳道,“朝野士林,说到弊政,总是归诸府县,更有县官是行贿首领之说,闻得目下京城流传一个说法,说官场贪墨成风,按照法纪,七品县官排成队,挨着砍头,可能有冤枉的;但隔一个砍一个,一定有漏网的。我等做县官的,有苦难言甚矣!”殷正茂感慨说,“县官也都是读书人出身,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几个没有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抱负?谁人没有做清官的愿望?衙斋卧听萧萧竹,尚疑是否民申冤!可是,在官场上混上几年,到头来却是想做清官也是做不成的!上司要打点,来往的客人要招待,晋级考核、上京朝觐也要花银子,无处不用钱,就靠那点俸禄,能支应得了吗?”殷正茂忿忿不平地说,“官比民有德行,所以官府要教化百姓;大官比小官有德行,所以大官要训导小官,殊不知,上梁不正下梁歪,哪一样毛病,不是上边教出来、带出来、逼出来的?该承担责任的,不是县官,不是州府,更不是老百姓!年兄饱读诗书,不会不知道晏子治东阿的故事吧?”殷正茂反问我。r

我当然知道。晏子是春秋时代齐国的贤臣,齐景公把他派去治理东阿。三年后,齐景公把他召回,怒气冲冲地训斥了一番。说原以为晏子是个有本事的能臣,没想到治理一个东阿才三年,不但没有治理好,反而搞得乱七八糟。晏子惊愕之余,表示要改弦更张,希望再给他一个机会。第二年,晏子回朝,果然就受到齐景公的赞誉,说他把东阿治理得甚好,有口皆碑。晏子却说,从前我治理东阿,完全按照条令法纪去做,不欺下瞒上,更不搞行贿纳贿,池塘的鱼都造福老百姓了,那时候,老百姓安居乐业,可在君王那里,我晏子反而成了无能之辈;后来我改弦更张,搜刮百姓,大行贿赂,君王左右的人,都得到了好处,池塘的鱼,也都入了权贵之家,老百姓怨声载道,可在君王的眼里,我却是政绩斐然,值得祝贺了。r

这个故事我不知道读过多少次,可是我从来没有把它和现实联系起来,以为那都是一千多年前的事了,无非是圣人用来教诲读书人的一个事例罢了。殷正茂说起这个故事,显然是在说,谁不想遵循廉洁从政、勤政为民的圣训,谁愿意欺上瞒下,搜刮百姓,可你不这样做,就难以立足。原来上边是需要下边讨好献媚的,根本就是在诱导下边献媚的,甚至是强迫下边献媚的,而献媚,不仅需要好话,还需要上贡,只要把上边伺候好了,就是好官。至于老百姓的生计、老百姓的怨言,都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因为,决定官员命运的,不是老百姓,而是上边。老百姓说你好,未必是真好;真好也是不好!上边说你好,你才是真好,不好也是好!严世蕃是一例,辽王又是一例!r

殷正茂对官场的体认,与当年巡抚顾大人所言,如出一辙。看来,非个例,是普遍如此。既然普遍如此,靠一两个能员廉吏,如何能改变得了?庶官鳏旷,吏治因循,贪墨成风,这固然令人焦虑,可若朝廷果有霹雳手段,想必局面也不至于此!可朝廷都在用些什么人,哪里会有什么霹雳手段?!局面只有一日坏似一日了。r

“只能沉默吗?”江陵之行,耳闻目睹的,皆是纲纪松弛、官场腐败、民生凋敝之状,令人忧心如焚。离京前要有所作为的念头,越发强烈起来。r

“湖广各级官员,居然没有人站出来弹劾辽王!回京后,我要上疏参揭!”临别前的晚上,我突然对家人说。其实这并非是我内心的真实想法,我痛恨辽王,但并没有弹劾他的打算,在我看来,这是孤注一掷、轻发浪战的的鲁莽之举,我是不可能率而为之的。实际上在我回乡的第二天,就和殷正茂一起,拜谒了辽王,后来又曾两度拜谒了他,还和他唱和了几首诗作。我之所以说出弹劾辽王的话,是想试探一下,假若回京后我要有所举动,家人会有甚样的反应。r

“嘛子?!”父亲听到我的话,“腾”的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弹劾辽王?想都莫想!你有今日之地步,容易噻?你眼下还只是个清华翰林,出什么风头?万一惹了麻烦,该如何收场?!”r

一家人都急忙附和,大半夜的光阴,都在这不厌其烦的规劝中流逝,但结论只有一个,家里之所以得到知县的如此照应,还是因为我有前程;所以,我唯一的使命就是奔前程。甚至说到我续弦的事,父亲也大度地表示,此事由我本人做主,他不准备再干预,因为我已经有了地位,完全可以攀上京师官宦之家,而这无疑会对我的前程大有助益。r

我想发火,可又找不到理由。父亲教训我的话,没有几句让我感到心悦诚服,甚至总有种隐隐的不快的感觉。但那些话错了吗?又几乎没有哪一句是错的,因为,那些话表达到的是人之常情,透露出的是人情世故。谁能说符合人之常情、遵循人情世故的说法是错的?r

“我定会谨言慎行,决不招惹是非。”我不得不保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