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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上)(1)


  这是深秋的下午,阳光很浅、很远。

  诸航缓缓张开手掌,等待从树叶间漏下来的阳光。

  树很粗,她一个人张开双臂都不能抱拢树身。枝干上吊着一个木牌,是园林处发的,上面写着:法国梧桐,树龄一百五十年,国家一级珍稀树木。有点夸大其词,北京古树名木之多,为国内城市之最。那些王府将相的旧宅,动不动就见一棵几百年的老树,目睹过几朝几代的战火硝烟、英雄柔情,这种百年的只能算一般般。

  不过,它今天也有幸目睹本世纪一件惊世骇俗的奇闻。她笑了,三份俏皮,四份搞怪,还有三份无奈。

  梧桐枝叶长势茂盛,前两天下过一场薄霜,打黄了枝叶。阳光好不容易穿透进来,落在掌心只有零碎的几滴,到是从另一侧倾斜射来的光线落在地上,拉长了她的身影。

  那身影,猛一看真有点吓人:纤细瘦削的身子上仿佛倒扣着一口巨大的“锅”。

  轻拍那“锅”,里面还有回应,像对面敲鼓,你一下,我一下,非常有节奏。

  她咯咯笑出声,这是她最近常玩的一个游戏。

  二十三岁做妈妈,似乎有点早。

  妈妈生她时,四十二岁。

  姐姐生梓然时,三十一岁。

  但是——

  妈妈生她,属于超生,违背国策,家中屋顶被计生领导掀了,倾家荡产才凑齐了罚款。

  姐姐生梓然,痛了三天三夜,最后还是难产,至今身体都不算太好。

  所以——

  “诸航?”秋风送来一声男人低沉的轻唤。嗓音不错,音质华贵,只是偏冷,却多了不容人忽视的威仪。

  “到!”她下意识地抬头,双腿并拢。对于一个即将临盆的孕妇来讲,这个动作有点难度。

  哎哟,忘了,他今天穿的是便装。

  她放松下来。

  “到我们了。”男人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嗯!”她深吸一口气,吃力地一步一步拾级向上!

  男人蹙了蹙眉,向她伸出手。

  她摇头,“不用,我可以。”气喘如牛。

  男人没有坚持,目光却一步都没松懈。若有意外,他必然第一时间可以护她安全。

  单单“英俊”两个字不能完整地形容眼前这个男人。当然,他肯定是英俊的,站立的英姿永远是笔挺的,眉宇浓黑,鼻挺高挺,唇角习惯地抿着,显得有些严肃。

  如果一个男人身上散发出的气质能强烈到令人忽略掉他英俊的长相的话,那么,他脑袋里的内容肯定比他的外表出色的多。

  是这样的,你看着他,只会被他的气质所震撼,从而忘了他原来还有不错的皮相。

  调整了下气息,她看了看他的左脸,撇嘴,“我们进去吧!”

  今天是周四,有点小周末的感觉,婚姻登记处里的空气已浮动着悠闲的粒子。

  刚刚还有欢声笑语的办公室,戛地静成了一潭死水。

  四位办公人员一脸惊愕地瞪着进门的两个人——挺着大肚子的羞窘孕妇和脸上印着五根指印的俊伟男人,而且瞧着年龄就像距离不太短。

  “你们是私奔?”谁傻不拉叽地冒出了一句,说完,暗暗咬舌。

  男人没有答话,淡定自若地从手中提着的包包中拿出证件,准备工作非常充份,连两人合照都有。

  他板着一张脸,她眉眼别扭地蹙成一团。那感觉不像是来结婚,而像是上刑场。

  诸航抱歉地笑笑,似乎害大家这么吃惊,她非常过意不去。

  她张开右手,正反转了几圈。

  明了,那手指细长,男人脸上那指印,根根粗壮有力,不是她的杰作。办事人员轻轻点头。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二小时前,在一座门岗有士兵持枪荷弹的大楼内,那个令三军官兵高山仰止的头发灰白的高大男人,抬起手,狠狠地掴了过来。

  那只手,在公开场合中,一起一落,都令世界瞩目。

  手掌落下时,窗玻璃都震了下。

  被打的人笔直地立着,纹丝不动。

  “混账!”灰白头发的男人惜言如金,就这两个字就足已说明,此刻,多么的失望,恨到了极点。

  如果持枪杀人无罪,他早已一枪毙了这个孽子。

  “绍华,这不像你做的事。佳汐走了还没有三个月,她却怀孕八个多月,告诉我这不是真的!”挡在两人男人中间的高雅妇人无法置信地瞪大眼睛,“你从小到大,一直都让爸妈省心。我和你爸爸都说这军中小辈们多少都是靠上一辈蔽荫纳凉,独有你是自己努力,成为军中最年轻的少将。佳汐过世,我们都体贴你心中不好受,可是你绝不会做出荒唐的事。这——”

  妇人眼中含泪朝门边的沙发瞥了一眼。

  诸航摸着肚子,回过去一记抱歉的微笑。到底是知书达礼人家,并没有把情绪迁怒于她,只是视她如空气般。

  他叫卓绍华,佳汐是他结婚四年的妻子。三个月前,一场小感冒就夺去了她的生命。医生讲是心肌埂塞。

  生命如娇弱的花朵,不堪风雨。她同情地叹息。

  “我们该怎样向佳汐爸妈交待?若不是有医生证明,人家会怀疑佳汐是你谋害的。”

  “欧灿!”灰白男人高声厉吼。

  她偷偷吐舌,栽脏呀!

  妇人忙闭上嘴,只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她不会在外人面前哭出声,虽然她心中已一片汪洋。

  令她骄傲的儿子呀,三十三岁,就这么被这个桃色事件给毁了。而这事件,无论用什么方式捂都捂不住。

  “对不起,这是事实!”卓绍华开口,说了第二句话。

  第一句是:爸爸、妈妈,我决定今天和诸航去登记,她怀了我的孩子。

  这是男人必须扛下的责任,无关爱情。

  “你给我滚,我只当没有生过你。”灰白男人背过身,从牙缝里冷冷地挤出咆哮。

  “卓明,这样子不行的——”欧灿去拽他的胳膊。

  “不要再讲了。”灰白头发男人断然摆了摆手。不然能让那个还像个孩子样的女人去堕胎?

  “爸、妈,对不起!”卓绍华再次道歉,转过身来。

  她看到他神情紧绷似化石,眼中一片凄冷。

  她起身跟上,出门前礼貌地回头道别:“再见!”

  欧灿眼中射出仇视的冷光。

  勤务兵开的车,在车上不便多讲什么。但她还是没忍得住,他爸妈那样太让人可怜了,“那个——那个要不结婚再等一等吧?”至少该给他们一个思想准备,现在等于是晴天霹雳,会死人的。还有那个掌印,会害人胡思乱想。

  “能等吗?”卓绍华看着她,目光往下挪。

  昨天带她去好友成功那里产检。成功是著名的妇科专家,虽然是男性,却照样名庭若市。

  诸航不喜欢他。

  成功看上去像颓废的艺人,脸色苍白,头发长长的,眼神慵懒迷离,有点梁朝伟演的那流氓医生的感觉。

  成功盯着B超足足有五秒,嘴角勾起一抹坏笑,“是个调皮的小子,在里面玩带子玩得欢呢!”

  “什么意思?”卓绍华问。

  她在帘子后面整理衣服,好奇地竖起耳朵。

  “脐带绕颈,三道。”成功在脖子这儿比划了下。

  “这代表什么?”卓绍华又问。

  “代表冷不丁他就要悬梁自尽。”成功毫不吝啬地露出一口白牙,仿佛《暮光》里的吸血鬼。

  卓绍华抿紧嘴唇,线条僵硬。

  成功耸耸肩,“也别太紧张,准备剖腹产吧。这坏小子一出来,我就踹他一脚,折腾人呢!”有意无意瞄了下诸航。

  “好,明天我来办住院手续。”

  “那就后天手术。”成功斜睨了下诸航,用胳膊碰了下卓绍华,“告诉我,当初是不是她给你下药了?如果是,这仇我一定要报。”

  “你很无聊。”卓绍华推开他。

  所以他们今天向家长备报,然后登记结婚,晚上住院待产。一天建座罗马城!

  朱德庸说:爱情是一种梦境,婚姻是一种困境。

  她作茧自缚,但愿有一天猪能破茧飞上天。

  这么大个肚子,那一巴掌,到底是什么情况?登记人员心中八卦得要死,但还得按捺住,先做正事。

  “诸航,你真的愿意嫁给卓绍华吗?”

  “愿意!”对于军方的要求,老百姓还是乖乖配合比较好。

  “卓绍华,你——同意娶诸航吗?”

  “同意!”干脆俐落,绝不拖泥带水。

  “那希望你们——幸福!”讲得真艰难。一般,她们都是讲:祝你们幸福,话到嘴边,不知怎么走样了。

  鲜红的公章“啪”地落下,诸航捏着鲜红的证书,有点恍惚。

  木已成舟,既将远航。

  “首长,下面去哪?”勤务兵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

  “医院!”

  成功已把病房安排好了,单人的,在走廊最里侧,宽敞而又安静。特权就是好办事,她咕哝着,拿起手机看日期。

  十月十五日,如果手术顺利,小宝宝的生日就是十月十六日,不错,大吉大利的日子。

  卓绍华没有留在医院,他可不是她这无业游民,他有许多事要安排。

  成功领进一个四十多岁的壮实女人,姓唐,说是请的月嫂,经验丰富。

  晚上,唐嫂陪她过夜的。她睡得很好,一夜无梦。

  早晨起来,唐嫂帮她洗了澡洗了头发。

  护士带她做手术前的例行检查,注射麻醉前,卓绍华来了,成功让他在手术单上签字。

  他到像没睡好,黑眸上浮出几根血丝,眼睛下方也是青的,衣冠却依然整齐洁净。

  “那个——我问个问题哦!”她清咳一声。

  两个男人一同转脸看她。

  “如果手术中发生意外,你是要孩子还是要——”

  “你怀疑我的医术?”成功阴笑着打断她。

  “不是啦,问问而已。”这人插什么话,又不是问他。

  “我告诉你,不可能有这样的事。”成功咬牙切齿。

  “万一呢?”

  这次回答的是卓绍华,“我会以你为重。”

  她心虚地咧了下嘴,汗,没有默契哦,其实这不是她要的答案。

  “自私自利又居心叵测的女人。”成功狠狠地瞪她一眼,白袍一旋,飘然出门。

  “成功是国内顶尖的妇科专家,你不需要担心。”语调平淡如水。

  他是在安慰她吗?

  哈!

  确实,长这么大,她第一次住院,之前,连小小的感冒都很少。爸爸说她就是只能吃能喝的小猪。

  怀孕不算生病,是历程,是修行。

  一点小紧张,没有很多。

  她被推进了手术室,所有的人都一个样,手术帽、口罩、淡蓝的手术衣,她还是认出挨她最近的是成功。

  “都是你,害绍华落到这千夫所指的地步。我讨厌你!”成功冷哼着,伸出手,助产士放上一把手术刀。

  那锋利的刀在水银灯下闪过一道白光。

  她本能地紧闭双眼。

  读大学的时候,诸航习惯在吃完晚饭后回宿舍上会网,这时,宁檬总趴在窗台上,拿着望远镜四下巡睃。

  那望远镜是军训时小教官送她的。

  宁檬个子小小的,那双眼睛看人时喜欢眯着,勾人似的,其实她是近视。你落花多情,她流水无意。

  小教官就是被那双勾人的眼诱惑了。军训结束后,小教官一周来看她一次,有时是一束野花,有时是一袋水果。宁檬生日那天,他送了这架望远镜,说不管他身在哪,她都能看得见。

  吹牛!这望远镜倍数又不高,了不得看看对方的男生楼。

  一学期过去,小教官与宁檬的故事早已结束,望远镜却成了宁檬偷窥的工具。

  诸航这间正对着男生楼的水房,男生们晚上穿条小内裤在这里梳洗、擦澡,那扇积满尘埃的窗从来不关。

  宁檬啧啧称赞,学校真是人性化,男生楼与女生楼隔窗相望,窗外芳草无垠!

  真是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宁檬嘴边常挂着这句话,说时,还不住去摸鼻子,生怕不小心会流鼻血。

  诸航对此从不感兴趣,她从小和男生整天厮混,从没觉着他们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

  同屋的莫小艾偶尔过来瞟一眼。还没看清,就羞得满脸通红。

  莫小艾是好孩子,同学和老师都这样说。

  “上帝,猪!”宁檬娇声惊呼,仿佛UFO落在对面的屋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