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会说,现在是工业社会,这一套行不通。其实,放眼天下,哪一个地区,哪一个民族,不是由农业社会逐渐转向为工商社会的?美国人早在开拓西部的农业社会时代,便是如同现代这般,诉诸外力(法)而非求之内力(良心)。而我们的工商业界,也一直明白凡事如果要求法律解决,那并不是上策。
何况,我们重视“内力”,却绝不排斥“外力”,这才叫做“中道”,否则专重内力,也是一偏。凡是有人行骗,舆论必定严加指责,受害人必然告进法院,而法官也绝对依法量刑,但是,一般人心理状态是更加害怕,更加不敢轻易相信别人。
将信将疑,使得许许多多的事,弄得不明不白;更形成只信自己人不信外人,或宁可相信外人,绝不相信自己人的双重标准。不轻信的态度是正确的,那正是哲学的怀疑,人当然不可轻易相信任何人、事、物,但是怀疑之后,应该加以适当的判断,也即由不信而信,言行才有所依据,真相也终将大白,这时可信则信,不可信便不信,方为真正的“无可无不可”,也才有所“择善固执”。
判断的标准在“理”,而“理”难明,几乎每个人都戴着“有色眼镜”,各自言之成理。人与人之间,凡事都要讲理,一天八个小时,恐怕还不够用,哪里谈得上工作?按理上司处理部属有关事宜,都应该耐心听他申诉理由,然后和他讲理。理论上十分正确,却根本不切实际,上司天天和部属说明种种道理,工作绩效从哪里来?
我们当然不能不讲理,事实上又没有足够的时间允许我们慢慢地、清晰地讲理,所以彼此将信将疑,谁都不太相信谁。就算经常把“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奉为信条,心里仍旧疑神疑鬼。好在中国人大多数是心理学家,十分了解只要动之以情。彼此建立信心对方便会深信不疑。“理”是“脸”,“情”则是“面子”。先给他“面子”,他就会要“脸”(讲理);不给他“面子”,他深觉没有“面子”,哪里还必定要“脸”?反正不讲情分,翻脸无情,干脆不讲理,看你把我怎么办?
中国人“情在理先”,叫做“敬酒”,“法在理后”,即是“罚酒”。我们的设计,称为“敬酒不吃吃罚酒”:先给他面子,目的要他讲理,此时是“敬酒”,他讲理,把该喝的喝掉,皆大欢喜,用不着动法伤感情;他偏不讲理,该喝的也不喝,大家当然不会放过他,一片指责之声,非要叫他喝下去不可,便是进入“罚酒”阶段。
许多人喜欢跟着人家指责中国人没有法的观念,不知守法。实则传统中国,固然国有国法、家有家法,连帮派都各有其严格的法;现代中国,更是法上有法,法外也有法,不可谓不严,不可谓不多了。
中国人心里明白,搞不好会触犯法律,而一旦违法,真够麻烦,哪里会不知法、不怕法?不过,中国人不愿意卑微地生活在“怕怕”的日子里,整天害怕这样,担心那样,到处是“法”的阴影,活起来有什么意思?君子不忧不惧,我无可忧、无可惧,心中坦荡荡,“法”其奈我何?我不违法、犯法,是由于我原本就不想违犯,而不是居于害怕的心理,“从心所欲,不逾矩”,乃是君子顶天立地、自由自在的最高境界。
有些人不以为然,认为意境太高,终究难能落实,不如诉之于法,来得有效。孟子说:“恭敬之心,人皆有之。”对人要“敬”,亦即先要“看得起”他,人家才会同样的“看得起”我们。如果我们心存看不起别人,对方不是觉察不出来,他可能表面上不流露内心的厌恶之情,却必然在实质行为上同等地看不起我们。许多人口口声声“爱”人,可是并不“敬”人,正应着孟子的话:“爱而不敬,兽畜之也”。上司把部属看成禽兽,又何爱之有?
“仁”和“爱”的区别,在一个“敬”字。爱而又敬,才称得上“仁”;爱而不敬,那只是“爱”。仁治的关键,在看得起每一个人的人格,中山先生所说的真正平等,便是以承认人的尊严为共同的基础。“仁者无敌”,乃是因为具有伟大的精神感召力,不在于拥有权力或威势,各级主管,果能认清:“权”不用永远存在,一旦动用,迟早会用完,即能体会何以越强调权力,越容易产生无力感的道理。
中国人将信将疑,他所信的,未必是有权力有威势的人,即使表面服从,也是口服心不服。他所信的,必然是他所敬重的人。东方社会,受到这种影响,真正的领袖人物,都是受人敬重的人士,形成的过程相当缓慢,而声望日隆之后,假若名实相符,便能持久不坠。要人家敬重,必定先要懂得敬重人家,“敬人者人恒敬之”,敬重更多的人,就会有更多的人来敬重他,久而久之,更多的人都相信他,而且口服心服。
宋朝的程伊川,把“敬”发展为儒家个人修养的重要功夫之一,他说:“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这两种功夫是要并进的。近代以来,我们只注重致知,却忽略了“敬”,忘记了孔子的教训:“敬字功夫,乃圣门第一义。”更有意思的,我们力倡“敬业”,竟然不知“敬人”,似乎是今日企业界暴力事件日增、人事冲突越来越剧烈的主要原因。
孔子在“主敬”之上,又提出“克己”的功夫,认为是求仁的要术。他指称“敬是守门户的人,克己则是拒盗”,“敬”只是防贼功夫,“克己”才是杀贼功夫。我们要人家相信,除了看得起他,更要看得起自己。克己就是看得起自己,孔子说:“克己便能复礼,步步皆合规矩准绳,非是克己之外别有复礼功夫也。”一个人克己复礼,己是私欲,克己即能大公无私;礼是规矩准绳,复礼便能行为端正。这样表里一致的人,大家看在眼里,自能深信不疑。
我们并不真的喜欢那些一看就信、一听就信的人,我们更时常嘲笑那些容易轻信的人,因此将信将疑,应该视为正常的心态。我们要他信,一方面要敬他,一方面更要克己。首先看得起自己(身心肃然,表里如一,不叫别人看不起),然后“推”而看得起别人,这样“推己及人”的结果,就是我们所深深盼望的“信而不疑”。
中国人的观念,难道都是错误或落伍的?
车辆多、道路狭小的情况下,有空间就把它挤满。这种“充分利用有限空间,以求获得更大交通流量”,并没有错。
乡间道路,车辆比较少,偶尔遇见熟人,暂停下来,彼此寒暄几句,也不是落伍的农业社会行为。
车辆之间的安全距离,事实上也很难维持。稍微离得远些,旁边的车辆就会随时插入;而后面的车辆,也会抱怨前面的司机“到底会不会开车”,甚至“开车慢吞吞,完全不顾虑后面的人急得要死”。
我们不能够口口声声指责“中国人开车不守规矩”,或者“驾驶员与行人,都不遵守交通规则”,因为人们听了可能不会公开反对,反而心里好笑:“不知道你自己怎么样?”
没有人有资格这样说:“交通混乱,是中国人的耻辱。”说这种话的人,应该反省:“凭什么权?依什么势?又有哪些证据?”
如果说:“眼睛看得见的,不就是乱糟糟的?”
那就已经证明:根本看不懂中国人。
中国人的事情,
到底要怎样才能改善?
首先,我们要能够说得出中国人的道理。把他脑袋里所装的、心中所想的,说得他没有话讲。
对中国人这种永远不肯认输的民族,想“说服”他,恐怕“门都没有”,跟他“讲大道理”他不想听,骂他笑他也没有用。偏偏我们现在常用的大多是“说服”、“讲理”、“骂他”、“笑他”,难怪事倍而功不及半。
让他没有话讲的办法,是点到他的痒处,又顾及他的面子,他就会自动调整,逐渐改变过来。
中国人不喜欢“因为规定很严,所以才不敢如此”,也不愿意承认“害怕被抓到”,这些好像都没有面子。
我们最喜欢:“我不管它什么规定不规定,我也不担心违规被抓到,我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这样对大家都有好处。”未尝有一己之私,才是中国人的最爱。
肯定中国人的交通,自有一套道理。然后声明“都市人多车多”,大家只好“忍耐一些”,遵守标志和行人穿越道,彼此都方便。
对中国有些人而言,只要某人强调自己这一套规矩是最好的,马上有很多人揭竿而起,攻击、抗拒、拼命挖疮疤。
换一种态度,声明这一套规矩不见得理想,只是在找不到更好的办法以前,勉强如此规定,希望大家谅解。那么中国人听罢,就比较容易下决心:“既然如此,全力配合它。”自动自发遵守交通规则,这也是中国人的最爱之一。请看:那些遵守规定,行走陆桥的人喜欢说:“反正要运动,走陆桥更好。”要不然就说:“看那些人窜来窜去,很不舒服。跟他们抢,没意思。”证明他是出乎自愿,居于自动自发的选择。
好像没有人这么说:“走天桥虽然辛苦一些,但是不会被警察取缔,免得心里怕怕的。”也很少有人说:“没办法啦!规定要走天桥,只好上来。”
表面上看完全是面子关系,深一层想的原因是:“人对自己的决定最乐意顺从。”也相当有道理。
再看那些不走陆桥,从下面跑过去的行人,几乎都有理由:“赶时间,走陆桥来不及。”“现在又没有什么车子,跑过去不会怎么样的。”“平常我都走天桥,今天忘记带伞,怕太阳晒,才赶快跑过来。”真是说都说不尽。
表面上看,根本是找理由搪塞,深一层想:“中国人真的无心违规,很少人存心不按照规定。”
就算现代鼓励政争,极可能产生“存心违犯,向法挑战”的举动,然而,有什么人坦承这样做过?
让中国人没有话讲,愿意自动调整过来,中国人的事情,就会获得改善。
中国人的情趣,值不值得保持?
有人说:“走遍全世界,有中国人的地方,就显得很脏乱。”言下之意,脏和乱是中国人的大缺点。
说这种话的人,大概走遍天下。想来既有一些钱,也有一些在外国生活的能力。不知道为什么转来转去,还要回到这个既脏又乱的地方?
如果说单纯地为了“祖国、乡土”,似乎有些冠冕堂皇,却不很真实。不是有人主张“心在祖国,人在海外,也同样爱国”吗?
若是为了“根在这里,不忘此地的恩情”,我们不便置评,希望他诚而有信。
一般而言,中国人爱热闹,在西方社会很难适应。中国人爱变通,不习惯西方那套刻板而缺乏变化的制度。
爱热闹,脏是附带的后遗症。爱变通,乱是必然的现象。人多才热闹,人多空气混浊,带来更多的灰尘与细菌。爱随时变更,显得杂乱。
当然,人多还是可以不脏,变通还是可以不乱。不过,需要高度的修养,不是“不学就会”的。
中国人最需要“自修、自省”,最应该重视道德规范。可惜,我们现在盲目鼓吹“自我”,经常提醒“不要让你的权利睡着了”,甚至公然唱出“只要我喜欢,有什么不可以”?不但背道而驰,根本就是“自掘坟墓”!
热闹与变通是中国人所喜爱的,为了尽量减少脏乱,就“应该”秉持“多问应该不应该,少问喜欢不喜欢”。每一个人,不单“为自己活”,更应该“为他人活”。克制自我,重视自修和自省,提升自己的层次,做一个合理的现代化中国人。
这样一来,我们知道“中国要现代化,并不能全盘西化”。这种工作,依凭“知道西方的某些事物,却不了解中国人的道理”的人,是靠不住也完成不了的。这种工作的承担人,必须“首先真正了解中国人”。
住在中国境内的外国人,大多表示“越住得久,越了解中国人,就越觉得中国人十分可爱”。
为什么同样中国人,就非“看不起”他、“骂”他、“损”他不可呢?
什么时候,当我们觉得中国人相当可爱的时候,我们自己才会跟着可爱起来。
外国人最不能理解的,往往是:“这么美好的中华文化,中国人自己却不喜欢,真是搞不懂。”
多年来的教育,居然使某些学者感慨:“讲传统的东西,十分寂寞。”
请问,同样都是中国人,凭什么可以随便嘲笑中国人、轻视中国人?
我们希望新生代有信心,却一天到晚骂中国人,鄙视中华文化,他们的信心从何建立?
电视、广播开口、闭口都是西方先进国家,我们自己呢?真的就那么落后吗?
在台湾,我们口口声声说尊重大众的权益,电视台却争相以英语播出新闻,是不是听不懂的人就没有知道的权利?我们只知道钓鱼岛被日本侵占了,难道不警觉三台新闻时间已经部分沦陷了?
现代有些中国人,各方面都有长足的进步,可惜脑筋不够清楚。
我们当然希望中国人遵守交通规则,为什么不检讨“骂了几十年”居然没有什么改善?
只说会坏事,大家都很明白。为什么不反省“一切都透明化”之后,为什么“审核委员的名单要保密,以免被关说”?
审核委员保密,就称不上一切透明化。一公开就会被关说,可见这些审核委员不可靠。这种作风,已经延续几十年,每次都展现新作风,而每一次都是新瓶装旧酒。
现在,我们应该冷静地想想,总归有些地方不对劲。我们一直想改变中国人的民族性,是不是方向有错误?
民族性不是不能改变,而是首先要思考三大课题:
员援改变得对不对?会不会原本相当有道理的,被我们胡乱更改掉,原本不理想的,反而变本加厉?
圆援改变的标准怎么订才合理?弄不清楚原来的用意,不能够了解真正的面目,如何订立变更的标准?
猿援改变的方法有没有效?如果有效,应该早就改变过来;若是无效,这样搞下去,把中国人弄成“四不像”,到底是什么人的责任?
富而好礼的社会,从尊重中国人、敬重中国人开始。否则自己率先不好礼,如何劝导别人好礼呢!
中国人的性格不一定,中国人的事情很难讲,中国人的前途,则操在中国人自己手中。
让我们共同努力,重新认识中国人,自己把握自己的命运,也让自己创造真正美好的前途。